而單智把李珣拉來,應該隻是找個名目,以應付祈碧師姐的質詢吧。
說又說回來,祈碧師姐的溫柔性情,卻是整個明心劍宗都知道的。而在她眼裏,單智也好,李珣也罷,不過還是些不懂事的孩子,就算明知這理由牽強,也不會責怪。
所以這個時候,單智便可光明正大地以欣賞風光的理由,欣賞美人如玉劍如虹的景致。
同時,李珣的心情也是不錯,像披霞劍訣這樣的高層次劍訣,李珣一貫向往之,兼又因為他對“雲”、“明”複合的“霞紋”理解深透,才看了幾眼,便陷入劍訣的奧妙之中。
明心劍宗的禁製法門,每一類都對應著一門特殊法訣,都是具有完備體係的法訣係統,雖然隻是反映了明心劍宗的博大法門的一角,但還是透露出其中一以貫之的核心。
李珣年紀雖小,卻是連清虛也讚賞有加的,是對宗門禁製研究的大行家,他欠缺的隻是係統的認識而已。
正式入門拜師已有兩個月,係統的知識早就補了過來,此時說他是三代弟子中禁製研究的第一人,絕不為過。
李珣觸類旁通,發覺披霞劍訣中也有不少霞紋禁製的影子,尤其是在守勢,其紋理更是貫通一氣,讓李珣很容易就能看明白。再舉一反三,攻勢中的細碎脈絡,也在慢慢整合之中。
如果這種情況讓清虛等人知道,必又是一番驚歎,這就是天賦和愛好的優勢了。
李珣天賦本就驚人,出於對各類禁製的熟悉和了解,自然也別有偏好。世人均說,做學問做到深處,自有一番情趣在其中,李珣差不多就到了這個境界。
無論是如何複雜的禁製,在他眼中,都是趣味的集合,將其破解再創造,那便是最動人的滋味,仿佛是上了癮,入了魔,而自得其樂。
時間便在祈碧的參悟中、單智和李珣不同的癡迷中,迅速過去。
千山霞光散盡,兩位少年的到來,並沒有給祈碧帶來好運氣,滯礙依舊,她臉上也現出了幾分失望。
但她畢竟性子溫和,耐性也高,當下強抑了心中的失望,微笑著和單智、李珣道別。
單智卻是沒辦法和她多說話,隻能強笑著看她離開。回頭再看李珣,卻見他低著頭,在雪地裏不知畫些什麼,線條紋理細密得很,看得他頭暈。
大概剛剛祈碧道別時,李珣沒聽到的可能性還大些,便沒好氣地叫了一聲:“珣師弟,走啦!”
“啊?哦!”李珣知道現在的單智心情糟糕,不敢怠慢,忙跳了起來,與他說笑兩聲,緩和他的心情,這才跟著他離去。
他們才走了不過幾分鍾,峰上劍光一閃,祈碧竟又現身出來。
“那珠子不要掉了!”
她顯得有些著急,口中那掉了的珠子,是文海送給她的佩飾,上麵還有文海親刻的一個小禁製,雖然威力不大,卻是他的一片心意,祈碧絕不願把它丟棄!
幸好,她眼力極佳,也沒花多大功夫,便在一處岩縫找到了那珠子,方才出了一口氣,眼中卻無意間看到了雪地上紛亂的紋路。其中似曾相識的輪廓讓她微微一怔:“這是那位珣師弟畫的吧!”
想到剛剛那位如癡如狂,連她道別都不理的小師弟,她忍不住抿嘴一笑,覺得這個在同伴口中,被稱為“三代祖師以下第一人”的小孩子,比他的師兄要有趣多了。
心中好奇,她便多看了一眼,隻這一眼,她就移不開了。
這……這分明就是披霞劍訣中所涉及的一些精妙法門,隻是以類似於禁製紋路的方法表現出來!
祈碧對宗門禁製也有研究,看得正是心領神會。
她下意識地咬著嘴唇,仔細觀察:“在守勢方麵,劍訣的精微之處,已經被闡發得差不多了……啊,這處卻是不同,也許是功力不夠吧!可是……”
她心中忽地一動,劍訣瞬間展開,也不作勢,隻是在體內將真息運轉,按照平日脈絡運行,到那一個關鍵處,卻是氣機陡變,循著這雪地刻紋的思路,一個小小變化,竟是順暢通過。
不,何止是順暢!
也就是小小的一個變化,她體內真息運轉,便有了一分奇特的牽引之力。接下來,她已不由此主地,按照這小孩兒的思路運行下去。
每過一個與以往不同的變化,真息牽引便深重一分,直至那數月來也沒能衝過的關竅,隻覺得那裏如沸湯沃雪,水到渠成,輕輕鬆鬆便衝了過去,餘勢不止,又連過三四個關竅,才餘勢消竭。
祈碧此時已是呆了:“這,這是……”她下意識地駢指成劍,當空一揮,隻見山頂上劍氣衝霄,霞光明滅,數十層丹霞劍氣此去彼來,無休無止。
雖遠比不上傳說中“丹霞萬重”的至高境界,也比不過師尊“劍氣千幻”的精深,但這分明就是練通了劍訣,才會有的表現!
“這便成了?”
她傻傻地站了半晌,然後猛地半跪下來,仔細打量後麵的變化。隻可惜,後麵的卻讓她大失所望。
後麵的變化,雖然也是頗為精妙,但淩亂不堪,不成係統,尤其是在攻勢方麵,更是千頭萬緒,沒有條理。
祈碧臉上一紅,她冰雪聰明,自是明白因為自己的錯誤,誤導了那小孩兒的思路,讓他推不下去,這才有此表現。
這也可以證明,並非是那孩子的修為遠過於她,而是其思路的靈動,以及深刻的推演能力,使他完成了這天才的大手筆。
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時的靈光閃現,而對祈碧而言,卻不知讓她少繞了多少彎路,節省了多少時光!
她緩緩地站起身來,眼睛看向山下,在那雲霧流動的山路上,似正有一個少年的身影,緩步移動。
“三代祖師之下第一……人!”祈碧掠起額前飄落的長發,淺淺而笑:“或許,並非是妄言呢!”
李珣並不知道祈碧對他的極高評價,便是知道了,他也不會太放在心上。不是他已經具備了高超的修養,而是他現在根本就沒那個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
強烈的痛苦,已抽幹了他體內最後一點力量。
過去一個多月,李珣在修煉幽明氣時已經感覺到,外來的強大陰火,和心竅中的血魘結合得分外緊密。
二者的核心互為牽引,像是陰陽魚般轉動著,保持在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上。由裏及外層層包裹著兩種性質迥異的真息,宛如一體。
在血魘異動的同時,必然牽動了陰火的運動,由於平衡關係的存在,血魘放射出多少力量,陰火便也跟進多少,隻不過,血魘的目的是為了抽取,而陰火則是灌注。
這一點,是李珣近些時日才明白的。
雙方都有置李珣於死地的“功能”,但就實際而言,它們之間有著本質的不同。
血魘類似一種寄生蟲,依靠李珣提供的精氣存活壯大,每日的血魘噬心,事實上也就是血魘從李珣體內抽髓噬血,吸取養料的過程。
而在這一過程中,李珣卻並非隻是吃悶虧。
因為血魘是至汙至濁之物,其煉化過程亦汙穢不堪,吸引汙穢,也是壯大自身的一種方法。
所以,在吸取李珣精血的時候,它也逐絲的抽出他體內積澱的各類汙物,客觀上倒有伐毛洗髓之效。
陰火入體,則是鬼先生天才的想法,是用外來陰火為壓力,迫使李珣這繼承人努力運功,並逐步增長修為,如此內外加壓,進度自然了得。
所以,它每次活動,卻是正經的灌注生氣,壯大真息。
由於鬼先生的安排,陰火與血魘在心竅處相遇。
本來,蘊含了鬼先生畢生修為的陰火是絕對強過血魘的,理論上來講,血魘必會在第一時間被吞噬幹淨,而這卻會引發血散人種在裏麵的機關,讓李珣當場心髒爆裂而亡!
慶幸的是,陰火入體的時間推遲了七年。
七年之中,血魘與李珣精血共存,長期精煉,就醫治層麵而言,是更難祛除,然而就性質來說,倒和李珣有了共通之處,
甚至可以算是李珣的另一個器官。
陰火當然不會把主子體內的器官給滅掉,又因為物性相吸的緣故,便和血魘共生下來,如此一抽一送,互為補充,倒也能長期共存,這也正是李珣前一段時間,痛苦減輕的原因。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事情也算單純,結果雖有變化,也在可以預料的範圍之內。
可是,偏在這個時候,李珣的化氣篇已煉到了“海上生明月”的層次,並由此轉為靈犀訣。
直至接觸了靈犀訣,李珣才明白青吟、清虛、林閣等人所說的“水磨工夫”是什麼意思。
靈犀訣大概是整個通玄界在築基層麵,花費工夫最大,一等一的難入門功夫!
尤其是在李珣接觸了《幽冥錄》這樣的邪道寶典,也親身修習幽明氣之類的上等法訣的情形下,兩相比較,靈犀訣在基礎部分花費的時間精力與手段,大概是幽明氣的數十數百倍!
且不說層次的高低,單論在培養真息方麵的各類溫養功夫,幽明氣隻分了三步,即“去蕪”、“集粹”、“化生”,而靈犀訣卻分了有數十步,從最基本的“體察”開始,步步都極盡精要。
每步都有數百上千個應用法門,幾乎對每一處經脈,每一處器官,都細細規定。
真按步驟走下去,十年八年未必見效,倒是林閣所說的七十年,倒還差相仿佛。
李珣本是沒這個耐心的,也看不起前輩設下如此呆板的體係。可是,在他出於謹慎,以其最擅長的推演之術,花了七日七夜的時間,從簡至繁,大略推了一遍之後,卻是渾身冷汗涔涔,再也不敢有半點兒歪腦筋。
這是一個龐大而嚴密的體係,每一步的法訣,都牽扯到後麵更為精微的變化。
就算是照本宣科,不用半點腦子地做下來,七八十年也是少的。
而像是李珣這般,腦子靈活,恨不能窮盡其中每一處奧妙的人來做,便是做上一兩百年,也算正常!
按照李珣的推論,這從真息萌發開始,經過幾個階段,便是要將他體內的真息並初成的“金丹”,硬是壓縮精粹到比針眼還要小的一點“靈種”。
此後再衍生的真息,全都是這種性質,其質量較之幽明氣不知要強過多少倍。
當然,在量上,又遠有不及。
可以想象,要把真息進行如此龐大的壓縮工程,對質量、控製力的要求是何等嚴格。
李珣七年精修,心無旁騖,練就的真息,似還有些不夠分量,而這其中又夾雜了血魘、陰火種種不能控製的異物,這般精煉的過程,又將是如何困難!
初時,李珣對其中的難處認識得還較淺薄,他很快便做了第一步功夫“海上升明月”之後,以初成的金丹為中樞,控製全身真息,以金丹帶動法訣的變化。
這是一個簡單、單調枯燥的過程。
全身千萬條氣脈,千萬類氣機,便如同千萬條絲線,這一過程,就如同要求人們用一根手指挑動千絲萬線,讓複雜的牽線木偶,變成一個活物。
除了用各類法門強化自己的控製力,清除真息中的雜質之外,便盡是無休止的嚐試。
李珣用了二十天才初步找到了竅門,也就在這時,異變發生了──真息與金丹已經初步統一為由李珣所控製的大係統,這個係統是完整的、精密的,也是相對脆弱的。任何一點意外,都有可能引起整個係統的停擺和崩潰。
血魘和陰火便成了攪局者的角色。
以往,它們每日固定的痛苦侵襲,完全由李珣的意誌來抵抗。而此時,血魘的強大抽吸之力,以及陰火雄厚的生氣注入,都是這一剛剛完成的係統,所不能承受的意外。
在它們衝出心竅的刹那,李珣二十天的心血便毀於一旦!
如果僅僅是做了無用功,李珣也還承受得住,隻是這係統的崩壞,卻絕不是一個“無用功”所能形容的。係統崩潰的刹那,已初步統合的真息,便像是決了口的大壩,瞬間襲卷了李珣全身。
如果不是李珣已習慣痛苦,如果不是陰火及時灌注了大量生氣,也許早在那一瞬間,李珣便要經脈寸斷而亡了!
這是真正的走火入魔!
現在必須要感謝血魘在七年中,幫李珣練出來的強韌肉體,在真息的衝撞之下,竟還能頂得住,並且在李珣一日夜的昏迷之中,自動恢複了七七八八。
李珣被嚇壞了,他曾經動了就此罷手不練的念頭,甚至想過如何推辭下山,將拓印的《靈犀訣》全本交給血散人,再聽他發落的念頭。
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突然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竟然對修煉及其過程中的快意甚至是折磨,都有了一種病態的渴望。
他隻是停了半日工夫,便忍不住去思考修煉中的問題,而隻多堅持了一個時辰,便忍不住身體力行,再次試驗自己的想法。
簡言之,他上癮了!
這癮頭,就深刻在骨子裏,時時放射出密密的癢意,使他欲罷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