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罷,這才輕輕推開房門,邁步進入。
屋內采光良好,卻沒有什麼布置,隻是放了幾十個蒲團,此時坐了有二三十人。
急切之中,李珣也數不過來,隻能將目光看向中央位置,那裏居中坐著一人,想必便是宗主清溟道人了。
李珣不敢多看,隻是覺得那道士眼神清澈見底,從那其中,倒似能看出自身心底之汙垢。而且他臉上表情也是沉靜無波,讓人無法探知其內心的想法。
高深莫測,真是高深莫測!
李珣忽然感覺到絲絲的緊張,這情緒突如其來,又一發不可收拾。沒有辦法,他心中藏著的秘密實在是太多了,無論哪一個被翻出來,對他而言都將是一場災難。
這裏的任何一個人,吹口氣都能讓他萬劫不複。現在的他,就像一隻螞蟻,正麵迎上隆隆奔來的象群。
他向房間中央走了幾步,每一步都是如此低回沉重。到了一個適當的位置,他一振衣袍,下跪拜禮道:“弟子李珣,給宗主及各位長老、仙師請安!”
話音在房間內回蕩,餘音嫋嫋。他低垂著頭,直視地麵,看著地麵上青磚的紋路,似乎這裏也有禁製……
“禁製?”
不知為什麼,想到了這個辭的時候,他腦中忽地一陣清明。也許是恐懼到了極處,隻剩下麻木,而從麻木中生出來的,便是最反常的平靜。
不管這心理是如何變化,反正在此刻,李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已經離他遠去的世界,再度以他為中心旋轉起來。
他找到了最真實的感覺,連膝蓋上因重重跪下產生的疼痛,都是如此清晰。
便在此時,清虛的聲音響起,但卻不是對他說話:“師兄,你覺得這個孩子怎樣?”
李珣不敢抬頭,卻感覺到身上忽地一涼,似是有多道目光掃過,這種目光在之前不知受了多少,他卻直到此刻才感覺出來。
正在慚愧時,一個清雅柔和的聲音響起,想必是清溟講話了:“出身王侯,心誌卻能如此堅韌,很不容易。李珣,你抬起頭來!”
李珣平靜地抬頭,但與清溟的目光一對,便略垂下來,不言不語。
似乎那邊歎息了一聲:“果然是孤煞之相,也不知是哪位道友,度劫不成,於萬死中奪得這一點生機。可喜可賀,也可悲可歎!”
屋內眾人,盡皆低首,麵色黯然。
清溟又開口道:“此子以大毅力,攀峰二十七萬餘裏,可說是三代祖師以下第一人,依照門規,收他為入室弟子,你等可有異議?”
全室寂然。
清溟略一點頭,繼而道:“如此就通過了吧。再說下一件事,青吟、清虛都說這孩子是修習‘靈犀訣’的上佳根骨,正逢此法訣數代傳承不旺,我想讓他修習此法,你們可有什麼要說的?”
室內略靜了一下,接著便有一個女聲答道:“宗門隻有大師兄與明璣師妹修習此訣,明璣長年不在山上,那便是讓大師兄開門收徒?”
清溟微一頷首:“我便是這麼想法,閣兒,你覺得如何?”
這次靜寂持續了更長的時間,便在李珣都有些撐不住的時候,才有一個慵懶無力的聲音答道:“師尊吩咐,弟子沒什麼好說。”
“這便是答應了?”李珣心中一動,但為何他竟從此人話中聽到了絲絲怨意?
還有,這樣的答法,似也頗為不敬,但觀屋中各人的反應,卻都是見怪不怪的樣子。這人便是連霞七劍之首──“天心劍”林閣嗎?
清溟似是微笑了一下,又追問一句:“如此,你便是答應了?”
“指點關竅之類的事情,弟子還做得來!”林閣懶懶的說道。
如果換成旁人,這話說起來還頗有幾分傲氣,但由此人口中道來,卻令人感覺有氣無力,敷衍了事。
李珣心中當即便是一沉。
清溟隻是微笑,又轉過臉來對李珣道:“你都聽到了?此時拜師,卻有些不便,你到外麵等候,一會由師父領你回去,再行拜師禮吧!”
李珣不敢多言,隻是站起身來,喏喏而退。
及至要退出房門之時,清溟已說到下一件事:“玉散人這些時日太過高調,北極夜摩之天,散修群聚,不可不防……”
這些話李珣還聽不入耳,身體倒退著出門,又將門關上。在關門之際,他迅速地將目光掃過屋中某方向,那應是林閣所在的地方。
他一眼便認出了自己未來的師父。
滿屋之中,隻有此人,一身華衣錦袍,臉上有種頹喪無羈的神情,大異於其他人的莊重,隻看他一眼,便覺得整個世界都要灰黯下來。
“以後的日子,便要和這人在一起了嗎?”李珣心中不禁歎道。
屋門關閉,斷絕了清溟的話音,也斷絕了他的視線。不過,林閣那懶散頹唐的神氣,卻深深刻在他心裏。
在這一刻,他想起了明彥仙師講的百年之前,通玄界空前的“殺鳳”之舉。
這林閣,不正是那一場風波的主角嗎?
清溟讓李珣在外麵候著,他也不敢亂動,見院中有棵數人環抱的古木,便走過去,坐在下麵思考問題。
這一次的拜禮,就其結果而言,和他想象的也差不多。但如果將其中的過程細細剖析,便絕非那麼平淡,其中隻要他有絲毫閃失,便有可能引發全麵的崩潰。
清溟、清虛、連霞七劍,還有那坐忘峰上的青吟,都是真人一流的修士。且不說他們的心機深淺,光說那有如實質的精神穿透力,便讓李珣難以招架。
他現在都開始懷疑,自己的運氣是不是也太好了些?在這些人可洞徹肺腑的眼神之下,還能保住心中諸多隱密,難道自己的修養、心機,真的已到了連神仙都不怕的地步?
想到這裏,他不禁啞然失笑,然而笑到半途,他臉上的表情驀地僵硬起來。
可是,便連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能耐,他人又是怎麼知道的?尤其是在當年他心性未定,乳臭未幹的八歲之時?
這個疑惑在他心中停留很久了,隻是一直隱隱約約,看不真切,直到如今他才猛地醒悟過來。
這其中,似乎有著什麼……
日頭西移,院落花木相間,陰影散亂,黑得倒是更快一些,李珣已靜坐了三個多時辰,裏麵的會也終於開完了。
房門被打開,二代弟子魚貫而出,有的還向他這邊看了一眼,笑上一笑,這才紛紛離去。
李珣早站了起來,垂手立於樹下,頭臉不抬,恭敬得很。
直到有一個人影走到他眼前,挺拔的身材遮擋了最後一線陽光,陰影將李珣整個罩在其中。
“走吧!”這是師父對弟子說的第一句話。
李珣不敢多言,輕應了一聲“是”,便跟在林閣後麵,規矩行步,隨他出了未明觀,又西行數裏,才到一處地方。
這是一座兩層小樓,後麵似有一道小徑通向不遠處的山壁,那邊卻是懸崖。
小樓周圍多樹,密集成林,林蔭中透出幾分幽靜,也偏僻得有些過分。
李珣進入房中,眼前卻是一亮。
想他在山上所處時間不算長,但也知道宗門之內,多是刻苦精進的修士,對身外之物向來不甚看重,屋中布置以實用、簡潔為尚,像他所住的啟元堂,便是幾張床鋪,一張桌子,並一套粗製茶具而已。
隻是想不到,他這位師父,卻是如此妙人。
觸目所及,屋中家俱,都是上好材質打磨而成,形式古樸,擺放的古玩飾物雖不甚多,卻是樣樣精品,這樣的布置,倒似回到了王府。隻是俗世間的富麗堂皇,轉為這邊的清靜雅致。
李珣的眼睛利得很,隻在飾物一掃,便知這些玩意兒是經常被人拿在手中把玩,顯然其人非林閣莫屬。
一個身證仙道的修士,卻總是把玩這些身外之物,也怪不得山上都傳聞,林閣這百年間,修為退步得厲害。
隻不過,李珣心中卻是不驚反喜。既然此人心有所好,就比清虛、清溟這樣高深莫測的人要好應付多了。
李珣當然也想有個好師父指點修行,最後來個長生不死,白日飛升,隻是現在小命要緊,若他能早一日學到“靈犀訣”,便多出一分活命的機會。
有這樣一個師父,如果再投其所好,贏得他的歡心,一年之內,將靈犀訣學成到手,不過等閑之事。
他在這邊想著,那邊林閣卻是身形不停,從側門出去,繞上了後邊的小徑,李珣趕忙跟上。
到了懸崖邊上,林閣也不稍等,腳下像是踩著實地,一步步走了下去,在十餘丈下轉身,進了一個應是他開辟的洞府。
李珣心中叫苦,他可沒有林閣這樣禦氣飛行的本事,可看樣子,林閣又一點兒幫他的意思都沒有,隻能一咬牙,提氣跳了下去,估計差不多了,內息一振,在空中劃了個半弧,勉強落在一節突出的石台上。
“修為不錯,隻是在輕身術上,慘不忍睹……”林閣站在一邊,第一次正眼瞧他。
李珣尷尬一笑:“弟子對諸多應用法門,都不甚了了。”
“內息為體,法門為用,有了基礎,技巧之類以後再學不遲。”林閣說了這麼一句,轉身走入洞府。
李珣也是習慣使然,就多看了一眼洞府上的禁製,似乎是以“明紋”、“山紋”、“水紋”融合而成,恰成為一幅淡雅的山水畫,其中極巧妙地運用了陰影濃淡的變化,似乎又有“晦紋”的手段。
“看來又有得忙了!”李珣暫且按下見獵心喜的心情,緊趕兩步,跟在林閣後麵。
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進入修士開辟的洞府,似也沒有他所想象的白玉明珠交相輝映,仙丹秘笈遍地擺放的模樣。
僅僅是一個寬敞的大廳、一個丹室、一個打坐用的靜室,還有一間典籍存放的書房,如此而已。
如果說有異常,便是不知這深入山腹的洞府是如何取光。找不到一個明顯的光源,卻滿室亮堂堂的,纖毫畢現,與天光無異。
林閣帶著他進入書房,裏麵典籍也不甚多,多是一些道書之類,但有大半,李珣卻是從未見過。
“這裏有《靈犀訣》全本,以及我往日的心得,一會兒我傳你法訣,日後便可到此修煉參考。嗯,你有什麼想說?”
李珣此時臉上的表情非常之精采。
他看著書架第二層上,滿滿一排的諸如《靈犀訣初探》、《入境心得》、《感應記錄》等等書冊,心中百感交集,酸甜苦辣一擁而上,嘴上漫聲應道:“隻是不想這一門法訣是如此複雜……”
“靈犀訣入門難,鞏固難,大成卻易,隻看你有沒有那心思。想來,你能花上七年去攀峰,便能花上七十年去入門吧!”
李珣平定心緒,躬身應道:“必不負師尊所望!”
林閣淡淡地應了一聲:“那拜師之禮也不必了,隻有你有心便成。今日之後,你就來此修行吧,明日我為你傳授入門之法,之後自行修煉即可。每月再將你所有疑問不懂的事報上來,我來為你解答。”
林閣說完,隨即便傳了他進入此地的法訣,再讓他出去。
李珣喏喏而退,隻是才到門前,林閣又問了一句:“你‘化氣篇’修到哪裏了?”
“隻到了‘東海沉碧水’的收勢,近日正準備流轉元氣,聚丹衝關。”
“噢?這進境卻是不錯。本來我還想助你衝關,但既然已是水到渠成之事,也就不必急切,以免壞你根基。你且去衝關,衝關之後再來此修行,效果更佳。”
李珣又應了一聲,見林閣再無話說,便退出門外。臨去之間,他向裏麵看了一眼,隻見林閣臉上那慵懶無謂的神情,又深重了幾分。
李珣心中一動,卻隨即便被無法抑製的狂喜充滿,再想不到其他事情:“靈犀訣,已是我掌中之物了……還有兩年,兩年……”
他翻身上了懸崖,峰上殘陽如血,映得千裏浮雲,亂閃霞光。照在他臉上,也赤紅一片。
冬日的連霞山,有著“霞映千山雪”的景致。每至大雪封山的時候,清晨、傍晚的霞光,映著山頭上的白雪,彩光流溢,瑞氣騰騰,在觀霞峰上,一眼望去,便能見到霞光如海,波濤奔湧,無窮無盡的奇觀。
據說,明心劍宗有一門“披霞劍訣”,便是從此景中得來,乃是宗門內一等一的應用法門,劍起處,有“彈指一揮間,丹霞幾萬重”的美譽。
李珣還修不到這般的高等劍訣,但這並不妨礙他的觀瞻。
昨晚才做完功課,單智便登上門來,扯著他要到觀霞峰上,去看“霞映千山雪”的景致。
當時李珣還奇怪,他怎會有這種雅興,而到此時才知,原來看景雖真,卻不是看天地之景,而是看人景。
原來,今日是祈碧師姐修習“披霞劍訣”的日子。據單智的情報,她陷在一個關口已有三個多月了,所以近日常會到觀霞峰上觀看景致,希望能激發靈感,突破高原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