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楚國與南靈國交戰,已達數月之久。由最開始的不分勝負到現如今的南靈國占據上風,不可謂不慘烈。
三日後,陽光明媚燦爛的正午,冰雪初融。西楚國的西決城城樓上,兩名士兵將沐浴更衣後清洗幹淨、煥然一新的雲淺止押了上來。從始至終,雲淺止依然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沒想到,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稱的傾城公主,這些年竟過著奴隸一般的生活。”
“剛才末將見到她時,也險些嚇了一跳。齊先生,你之前說抓了雲淺止來威脅封亦修,封亦修會退兵,那如今這……”
“不管封亦修以前怎麼對她,她東清國公主的身份還擺在這裏。若封亦修真敢公然無視她的生死,東清國那邊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夠得到消息了。”
“可是,若是讓東清國知道我們拿雲淺止來做威脅……”
“放心,我還是那句話,雲淺止雖貴為東清國公主,可五年前便已嫁入了南靈國。東清國若知道我們拿她來做要挾,隻會認為南靈國保護她是應該的,並不會因為她而勞師動眾的出兵,放過眼下坐山觀虎鬥的大好時機。可若是南靈國根本無視她的生死,那又不同了,那便是南靈國公然無視東清國、不將東清國放在眼裏。如此,李將軍覺得東清國會忍得下這口氣嗎?會忍氣吞聲的讓全天下人看不起嗎?屆時,或許還能與東清國聯手對付南靈國也說不定。即便不能,也算是斷了東清國與南靈國合作的可能性。”
“齊先生此言有理,如今,我們有傾城公主在手,等一下不管封亦修做什麼決定,對我們都沒有壞處。”
對話的,是肩並肩站在站樓上的兩個男人。高挺筆直的背影輪廓,看不清他們的樣子。
半響後,身穿鎧甲自稱‘末將’的中年男子轉過了身來,示意士兵將雲淺止帶到他的身邊。而即,俯身喊道,“封亦修,這可是東清國的傾城公主,相信夫妻五載,你不會認不出來吧?”聲音渾厚有力,字字句句清晰傳入城樓下每一個人的耳中,但卻並未傳入近在咫尺、被士兵押著的雲淺止耳中。隻見她,還是沒有什麼反應,漠然的望著遙遠的前方。一襲華麗名貴的白衣,飄逸的衣袖隨風飛舞,恍若隨時有可能臨風歸去。
“封亦修,現在,我要你立即退兵。”微微停了停、等著城樓下的人看清雲淺止後,中年男人再喊。
城樓下,千軍萬馬的最前方,同樣一身鎧甲、威風凜凜的封亦修慢慢眯起了墨色的雙眸。雲淺止他當然認識,雖然五年的時間他從未正眼看過她一眼。隻是,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如今這樣的大好局麵,一旦撤兵,南靈國將會錯失一個一舉攻下西決城的絕好機會。可若是不撤……真是個攪局的女人……握著韁繩的左手,微微收緊。眼底,閃過一絲不假掩瑜的厭惡之色。
“封亦修,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考慮。”
片刻,李餘剛俯身第三次大喊,然後,吩咐士兵在城樓上點香。
明媚的陽光,直直照射下來。時間,一時便在這過分緊張的氣氛下無聲無息快速流逝。
一炷香後,李餘剛再度將雲淺止帶到城樓邊,“封亦修,你決定好了嗎?這可是東清國的傾城公主,若是她有個什麼閃失,想必你無法向東清國交代吧?”
“封亦修,隻要你答應撤兵,那麼,我定將她安然無恙的還給你。”
“封亦修,難道你真的要置她生死與不顧嗎?封亦修,這些年你一直把她當奴隸使喚了吧,若傳出去……”
李餘剛因著城樓下人的無動於衷而不斷開口,餘光,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齊先生。隻見他,身量筆直負手而立,一襲單素藍衫衣袂飄飄,並不看自己。而,也就是在這時,城樓下的人竟麵無表情的搭弓上弦。淩厲狠絕、帶著雷霆之勢的一箭便對準了雲淺止的心髒毫不猶豫直射而出。
霎時,天地靜止了,空氣中隻聽得那一道破空的呼嘯淒厲之聲。
李餘剛驚駭,電閃雷鳴間,自己飛快往右一撤,同時將手中的雲淺止眼疾手快一把向左推開,欲要避那致命一箭。
然,那利箭實在是太快太快了,快得簡直讓人匪夷所思。雲淺止在李餘剛那一推之下,已經第一時間往左倒去。可最後,雖險險避開了心髒,可那利箭卻也硬生生穿透了她的右肩膀。迅即,利箭渾厚似劈山斬棘的勁道直接帶著雲淺止弱不禁風的身體就如斷了線的風箏急速往後飛去。再最後,鏗鏘一聲悶響,將雲淺止整個人生生淩空釘在了後方經歲月腐蝕的城牆柱上。
霎時,鮮血爭先恐後的一個勁狂湧而出。白色的衣袍,眨眼間鮮紅一片。
而這樣刺骨的疼痛,終於拉回了雲淺止的神智。
她眨了眨眼睛,怔怔的低頭望向穿透了自己身體的那半隻箭羽,再怔怔的抬頭望向底下黑壓壓一片無邊無際的士兵。良久,蒼白的唇角竟緩緩勾起了一絲類似解脫般的笑。不恨,真的不恨。封亦修,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統率兵馬的大將軍,他怎麼能為了她一個女人而受敵軍威脅呢?怎麼能讓那些用自己鮮血白骨換來如今兵臨城下的勝利局麵的士兵白死呢?怎麼能……
所以,她不恨,真的不恨,而是站在大局上的理解,近乎麻木的理解。
可不麻木,又能如何呢?
李餘剛在站穩腳步後猛然回頭,那一眼,連征戰沙場幾十年、見慣了生死的他都震驚了。
城樓上的西楚國士兵們,一瞬間皆不約而同的齊刷刷回頭。刹即,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靜,靜,靜,靜得可怕。
於是,尤顯得齊先生那一聲命令之清晰與冷靜,“去將那個名叫林思畫的女人帶上來。”
同一時刻,城樓下,也傳來了一道擲地有聲的堅定聲音:“將士們,我們有今時今日的戰果,已犧牲了近三萬的士兵。我封亦修,絕不會因一個女人而讓那些戰士們的血白流。如今,看來西楚國是絕不會乖乖的出城投降了,我們立即攻城……”
雲淺止再度笑了,虛弱的笑如煙花般飄渺,又如鏡花水月。果然如她所料,所以,不恨……
可是,轉眼間當士兵急急忙忙帶著林思畫上來,當林思畫看著被釘在城樓上滿身鮮血的雲淺止、當林思畫害怕得花容失色連忙向城樓下的封亦修求救、當林思畫聲淚俱下的苦苦哀求城樓下的封亦修時,一切,都顯得那麼的可笑。
那一個前一刻還頂天立地、大義凜凜的男人,竟下令撤兵。
他說:撤!
一個字,幹脆利落,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多麼的……可笑。
雲淺止不知何時已經輕輕黯然斂下的長睫,在那一個‘撤’字之下,又重新緩緩的掀了開來。清澈如水的雙眸,靜靜的、一眨不眨的望向底下那撤離的千軍萬馬,望向那一人的背影。許久許久,心寸寸成灰,視線亦漸漸變得迷離起來。然後,燦爛明媚的半空中竟奇跡般的浮現出了父親那一張多年不見、和藹可親的臉。
於是,垂著的左手,不由自主的慢慢抬起,想要去觸碰、想要被握住……
麵上,染上一絲淺笑,“父親,女兒好想你好想你。”
“父親,你曾對女兒說,若是你哪一天不在了,讓女兒一定不要傷心。因為,你是去天上陪伴著母親了,你會在天上與母親一道陪伴著女兒。可如今,女兒想將這一句話送還給你。這麼多年來,女兒始終咬牙努力的堅持活著,不過隻為有一天還能再見你一麵而已。但現在,女兒真的堅持不下去了,好累好累,你不要怪女兒,也千萬不要傷心。因為,女兒是去陪伴著母親去了。女兒會與母親在天上一同陪伴著你。如果有來世,女兒依然想做你的女兒。隻是,來世,你可以不當官嗎?因為女兒真的不想再被推出去和親了,真的不想……可,這些話,父親你聽得到嗎?”
“父親,女兒想回家,接女兒回家好嗎……”
伴隨著心底最後一聲想念,她抬至半空中的手無力垂落,永遠閉上了眼睛。一滴淚,無聲無息從眼角淌落……
同一瞬間,遠在千裏之遙外的東清國太傅府內,一個名叫雲澤天、兩鬢已染上白發的半百男人驟然從午休的可怕噩夢中驚醒了過來,口中喊著‘淺兒’二字,卻不知融了多少思念。
若有一天,知道了這白發人送黑發人,又不知是何種淒涼……
城樓上,林思畫看著那撤離的大軍,止不住鬆了一口氣、一深一淺的連連喘息了起來。同時,整個人有氣無力的趴在城牆上,就像是突然被人抽去了所有的力氣。
李餘剛難以置信的站在一側,一個堂堂的東清國公主,封亦修竟可以這樣狠絕無情的直接下殺手。而一個名叫林思畫的女人,卻讓他……卻讓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那撤離的兵馬之上,沒有人知道,那一個被硬生生釘在城樓上的女子,已經在那千軍萬馬的撤離過程中,悄然逝去。
片刻,慢慢恢複了呼吸的林思畫,冷笑著走向雲淺止。
她被淩空釘在城柱上,距離地麵近膝蓋的高度,讓她隻能高高的仰起頭來看她。
“雲淺止,沒想到你也會有今天。”她笑,笑得陰狠、笑得幸災樂禍、笑得好生開心。然,萬萬不曾想,就在這時,原本緊閉著眼、毫無生氣低垂著頭的人,竟忽然毫無征兆的猛然睜開了眼睛。眸光,銳利的令人心驚。刹那間,就恍如一把鋒利的利刀一下子狠狠剜在了林思畫的身上。
林思畫不料,麵色驟變,懼駭的猛然後退。
而那一退之下,腳下不小心一扭,重重跌倒在地,怎‘狼狽’二字足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