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兄所評極是!”陳炯敲擊幾案,聲音激憤,“我們的敵人不在海外,就在國內。從鴉片戰爭,到甲午海戰,到火燒圓明園,再到八國聯軍入侵,歸根結底,我們沒有敗給西夷,也沒有敗給東夷,而是敗在我們自身。伍兄可知敗在何處?”
“不瞞陳兄,”挺舉沉思有頃,緩緩說道,“近幾年在下也在琢磨此事。以在下淺見,是敗在政治。兩千年來,我們行的是皇權製,而西夷行的是立憲製。皇權製容易滋生腐敗,立憲製則好很多。”
“非也,非也。”陳炯連連搖頭,“專製固然不好,若是用得好,也能成事體。大清之始,也是專製,然而,那時節卻國勢強盛,列國拜服!”
“那……請問陳兄,我們敗在何處?”
“敗在不能抱團上,敗在各為己利上。滿漢仇視猜忌,朝臣各為己利,貧富互不相濟,官民尖銳對立,朝廷高高在上,地方各行其是,中國名為大一統,實則四分五裂,難以形成合力!”
“陳兄所言,也是在理。”挺舉沉思有頃,抱拳應道,“國就不說了,單說這商會,在下是深有體會。表麵上看,奉行的是西夷民主公議製,實際上完全不是。各地商幫、各業行會,皆為己利,勢大者欺人,弱小者受欺。幾大商幫,幾派勢力,麵和心不和,暗中較力,活生生地把一個原本是利國惠民的公益協會變成牟利手段,實在令人扼腕興歎哪!”
“伍兄,”陳炯兩眼緊盯挺舉,“難道你不想為此做點什麼嗎?或許可以有所改變呢。”
“我……”挺舉長歎一聲,“唉,心有餘而力不足,枉生嗟歎而已。”
“在下倒是有個主意,或可使商會消弭內爭,同心同德!”
“哦?陳兄請講!”
“聽說租界工部局有個萬國商團,商會何不模仿他們,組建一個隻屬於商會的商團?”
“商團?”挺舉若有所思。
“正是,”陳炯不加思索,侃侃言道,“伍兄可否注意,租界遠比我們複雜,各國皆有租界,皆有洋行,紮堆來到上海灘,生意對象清一色是我們中國人,若是換作我們,早就打成一鍋粥了。結果呢,打成一鍋粥的是我們自己。反觀租界各國,各洋行,秩序井然,各有營生,各有長短,亦各有利益,平素各做各的生意,一到關鍵辰光,必定抱成一個鐵團!”
“是哩!”挺舉重重點頭。
“他們之所以做到這點,是因為他們善於組織。在下作過分析,洋人共有兩大組織,一是工部局,二是商團。工部局由各國產生,國家不分大小,皆有席位。商團則由各洋行構成,歸在工部局旗下。無論哪家受到武力威脅,就由商團出麵,武力擺平。你們有了商會,就如同洋人有了工部局。如果再有商團,就等於把各個行幫、各個行會甚至連各個店鋪全都擰巴到一根繩上了。”
“如何擰巴?”挺舉大感興趣。
“訓練哪!”陳炯伸開五指,緩緩合成一個拳頭,“商團團員分別來自各行各業,各個商幫,各個店鋪,若是定期集訓,他們就必須廝守一處,這在無形中增加了彼此了解。有了商團,大小店鋪,一家有難,百家支援,就可形成大勢。商會可借商團自重,對外,可與租界萬國商團抗衡,對內,可替政府分憂,關鍵時刻,還能幫助政府維護滬上的商業安定呢!”
“嗯,是個好主意。”挺舉思忖許久,點頭應道,“隻是,牽扯到商民武裝,就是大事體,不但要在商會裏議決,恐怕還要征求租界、上海道同意,眼下來看,困難重重。”
“事在人為。”陳炯笑笑,“世上沒有做不成的事體!”
挺舉正在思索,前院傳來女子軟軟的說話聲,且還提及他的名字,說是尋他。
挺舉聽出端底,臉色瞬間變了,朝陳炯尷尬地笑笑,起身就往前台走去,不料剛到走廊,那女子已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兒,在櫃台守值的夥計不明所以,誠惶誠恐地緊跟其後。
來人正是葛荔,手中拿著一根柳條。但與那日的相比,這根柳枝又細又軟,與葛荔的嬌媚表情配合得恰到好處。
“嘿,伍大掌櫃,這在屋裏廂躲清閑呀!”葛荔假作輕鬆,扭身給夥計一個笑,“去吧,沒你的事體了。”又衝挺舉揚揚柳枝,“走吧,伍掌櫃,後堂裏請!”
挺舉大窘,哪裏肯動,兩腳如釘,龐大的身板死死卡在走廊當中,將前路堵個結實。
“喲嗬,”葛荔瞟他一眼,拖長聲音,“你這是……真還跟本小姐摽上勁了!”揚起柳條,“瞧這小樣兒,是想在這條廊道上結清賬嘍?”
“葛……小荔子,我……”挺舉急了,伸出手指朝後堂指指,擠眉弄眼,聲音幾乎是在嗓子眼裏,“有朋友在哩!”
“哦?”葛荔也似吃一怔,正在轉悠大眼珠子,陳炯已走上來,立在挺舉身後,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兩眼射向葛荔,“伍兄,在下恭候半晌了,美人既來,還不介紹一下?”
“我……”挺舉臉上漲紅,隻好站到一側,指葛荔道,“這位是葛小姐,在下恩人,”又指陳炯,“葛小姐,這位是在下朋友,陳炯,剛從日本回來!”
聽聞“陳炯”二字,葛荔一下子亂了方寸,急急低頭,拱手擋住麵孔,慌不擇言:“伍掌櫃,你有貴賓在側,在下就不打擾了!”說罷,將小柳枝啪地一扔,轉身匆匆走了。
挺舉追至櫃台處,見葛荔人已衝出大門,沿大街跑去,欲揚手告別,聲音卻發不出,悵惘有頃,折身再到走廊上,見陳炯早已撿起地上的小柳枝兒,正在手中把玩。
“嘖嘖嘖,”陳炯輕抖幾下柳枝兒,讚不絕口,“伍兄果是慧眼,真乃人間絕品也!”
“謝陳兄誇獎,”葛荔一走,挺舉就靈醒過來,心裏美滋滋的,語氣神態恢複正常,“今朝實在沒想到,她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