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地上墳(11)(2 / 3)

“王爺請說。”

“國不國,王不王,為臣者如何自處?”魯王一字字說。

司馬良人一愣,頓時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保持著得體的沉默,緊盯魯王。

魯王卻沒有再出聲,似乎也不想對問題進行任何補充,眼珠子晃了幾下,視線落在司馬良人身上。

“王爺,在下遠離廟堂已經很久了。”司馬良人笑道,“這問題太大,我不是朝臣,如何作答?”

“你隨便說。如此神通廣大,我不敢怪你。”魯王也輕笑了一聲。

司馬良人沉默良久,終於開口。

“王爺問我,我便隨便說兩句。有不對的地方,還請王爺批評。”他低聲道,“國不國,王爺是指現在內憂外患頻頻,而朝廷無力鎮壓,隻能不斷求和。王不王……王爺是指朝中的大臣們個個屍位素餐,臣不似臣,更無法輔佐皇上。”

魯王冷笑了一聲。司馬良人不敢說皇帝的不是,轉而講起了大臣,這種謹小慎微的心思落在他耳裏,再想到司馬良人在自己背後探查的種種事情,他覺得十分好笑。

“但王爺,你隻看到了國不國,卻沒有看到國之所以不國的原因。你認為王不王,但不明白王不王的根源。”

“什麼原因?什麼根源?”魯王問。

“我們不說朝堂,就說身邊事吧。”司馬良人微笑道,“我辦案多年,見過許許多多的罪人,也見過許許多多的受害人。人一旦有了不合適的*,別有用心者便特別容易趁虛而入,一夜暴富都可能變成一夜暴斃。但不到最後一刻,人是不會明白的。你以為自己牽製著別人,實際上是被別人牽製著,隻要有人讀懂了你的*,若他又能滿足你,他就能夠輕易控製你。”

魯王神情陰沉,一言不發。

“我說的是罪案。”司馬良人輕快地說,“尋凶之策的根源,是找到*的起始之處。這不是尋一個兩個凶手,而是發現所有罪惡源頭的方法。不合理的*,爆發的衝動,對外物的執念,把簡單的摩擦誤解為仇恨,惡意便是這樣一點點累積和變質的。惡意是一種很奇特的東西,它一旦產生就沒辦法消失,即便有再多的善意,惡意帶來的影響都永遠無法消除。惡意隻會引發更大的惡意,它們會越來越多,累積得越來越大,如同團雪球一樣,自己滾下來了,還連帶著影響了周圍的……。”

魯王終於露出不耐之色:“這和我問你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王爺問我為臣者如何自處,我不懂。”司馬良人平靜道,“但國不國也好,王不王也罷,王爺看到的是結果,卻沒能看到產生結果的過程。你遠離朝堂多年,與當今天子也無甚交流。你看到的是一個羸弱的皇上,皇上看到的是如王爺一般,虎視眈眈的許多人。”

“……我對他沒有惡意。你說的那些什麼不合適的*,我也沒有。我不曾想過稱王,隻是想為國為民多做些事情。”魯王反駁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對他絕無惡意。”

司馬良人笑了笑:“王爺有沒有惡意,在下不好揣測。但王爺心裏清楚,皇帝對王爺是有的。”

魯王不由得愣了。

“王爺問我為臣者如何自處,我不曉得。但我知道為人者如何自處。”司馬良人慢慢說道,“心底完全光明的人,世上是從來不存在的。惡意與善意共伴相生,但一個人若是能控製內心的惡意,他便不會成為我們尋覓的凶人。”

魯王閉目不語。

他對高高在上的那一位……確實不能說是完全沒有惡意的,比如他始終不能原諒他當年在自己父親遭到貶損與懲處的時候,竟然站在了父親的對立麵。

他想了許久,睜開眼的時候看到一隻飛蟲從庭院中飛過來,要往燭火上撲。他伸指一彈,把蟲子彈走了。

“但上麵那位是不會殺我的,縱然知道我有意瞞著他重建神鷹營。”魯王恢複了平靜,“如今內憂外患重重,朝中派係林立,我與幾個派係的核心人都有密切聯係,他若殺了我,隻怕朝中格局立刻會變。如今最重要的是製衡,他不傻。”

司馬良人點點頭,顯然很同意魯王的話。

“是的,製衡最重要。”他笑問道,“可這事情,總要有一個人出來擔當的。”

“文玄舟吧。”魯王幹脆地說,“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他身上就行了。”

一番對談講到這裏,司馬良人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那封被帶走的信將可能聯合起天下士人,這是用於製衡當今天子的,而方才兩人說的種種,是在魯王手底下保全自己家人和鷹貝舍的權宜之計。

魯王要讓文玄舟做替罪羊,那就用文玄舟。魯王親口說了,“所有事情”都是文玄舟做的。那麼中間就不會參雜著少意盟,不會有傑子樓,也不會有鷹貝舍和司馬鳳。

司馬良人長出一口氣。他不想任何人居功,隻希望所有人能求得一個苟且的平安。

……還是退隱山林吧。他心想。等把夫人接回來了,就悄悄地退隱。聽說傑子樓那一塊地方人傑地靈湖光山色很好,適合長住,適合養老。

因為魯王這句話,文玄舟在蓬陽的大牢裏,關了半年有餘。

神鷹策和神鷹營的事情,司馬良人跟朝廷報告了,卻沒有捎帶上魯王。魯王也保持著沉默,沒有告知朝廷這件事除了司馬世家之外,另有幾個江湖幫派也了解內情。

文玄舟被作為推動神鷹營重建的最重要人物記載在卷宗裏,他不是魯王世子的先生,而是一個當年神鷹營僥幸逃出的遺患。而貼出來的行刑令上,寫著是由他策劃了九頭山磚窯的幾次塌方。

張鬆柏和班牧沒有逃出很遠便被蓬陽的捕快追緝了回來。三個人的名字都寫在一張紙上,墨汁淋漓地貼在蓬陽的大街小巷裏。

文玄舟在牢裏住得很淡然。他肩上的傷一直沒有處理,整個人發熱許久,四肢酸軟無力,一身武功也沒辦法使出來。最後還是官府請來了大夫,為他好生續了命。他這麼大的罪,天子是不能讓他隨便死在牢裏的,法場行刑是殺雞儆猴的最好方法。

牢裏的衙差在牢房門外經過,推進來一個托盤,上麵有一大碗飯和兩碟菜。剛蒸出來的米飯還熱氣騰騰,一顆顆,白白胖胖。半隻油汪汪的雞和一碗五花肉分裝成兩個碟,還有一瓶酒,一並推了進來。

這是一堆很足料的斷頭飯。

文玄舟聽到衙差後麵還有人的腳步聲,從破席子上慢慢坐起來。

半年不見,魯王整個人都憔悴了許多。

“博良呢?”文玄舟啞聲問他,“被送走了是嗎?”

魯王口唇顫抖著,慢慢搖了搖頭:“別說了。”

“半年不到,慶王的兒子就被殺了?”文玄舟嘶啞地笑了,“博良被送過去,王妃還能活?那是她的心頭肉啊。”

魯王沒有回應他,隨手指著地上的那些吃食說道:“你我相識多年,我最後來送你一場。”

他不敢回答,文玄舟便知道一切如他所料。

“可惜啊。”文玄舟搖頭晃腦。

博良是他教的最後一個學生,但他教的是四書五經,並沒有任何出格的內容。文玄舟覺得可惜。魯王要重建神鷹營,他是高興的,他甚至比魯王本人還要高興。因為高興,所以決定不害魯王的孩子,正兒八經地做一個教書先生。

誰料那孩子竟是這樣的結局。

“既然送我一場,那就跟我喝一杯吧。”文玄舟說。

魯王是打算和他喝酒的,那酒壺邊上疊了兩個白瓷小酒杯,圓滾滾光亮亮的,幾乎是這牢房裏最新最漂亮的玩意兒。

文玄舟看著魯王和自己一樣席地而坐,仿佛此地不是大牢,而是魯王府的水榭。琴樂之聲在庭中縈繞,總不止歇。博良在王妃懷中掙紮,要嚐父親杯中之物,被王妃不輕不重地打了幾下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