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正義對司馬良人將跟自己說出的事情既好奇又懷疑。但當司馬良人將九頭山磚窯上發生的事情一一說出來之後,沈正義掐著自己手腕,說不出一句話。
“……你確定?”他半信半疑,因這其中的事實著實太令人吃驚。
司馬良人慢慢點頭。鷹貝舍、少意盟和田苦送來的信件彙合起來,已經拚湊出了一個比較完整的真相。
說真相也不太合適……這事情裏沒有什麼真相,有的隻是各種幌子底下的深流。
“可是魯王他……”沈正義艱難地說,“他為什麼……”
“我不知道。”司馬良人坦然道,“而且我覺得,現在與其探究他為何做這樣的事情,不如先確保他不會再繼續做這樣的事情。”
他知道沈正義是新官,正因為是新官,胸中一腔熱血未冷,他才敢冒險跟沈正義說這件事。
換了任何一個別人,他都絕對不敢走這一步棋。
司馬良人告訴沈正義的所謂“真相”隻是其中一部分有限的真相。他不可能告訴沈正義,當年那些醜惡的事件之中,竟然有當今天子參與。當今的天子縱然沒有親自到神鷹營去,但他暗地裏向老魯王輸送錢財,是老魯王得以建成第二個神鷹營的重要原因。
而也正是第二個神鷹營,才走出了文玄舟這樣的人物。
“事關重大,已經牽連到皇親,我……”
沈正義正要繼續說,司馬良人溫和地打斷了他。
“若是無法決斷,沈大人不妨問一問您的先生?”
沈正義一愣:“你認識他?”
“我不認識他,但我聽過他。”司馬良人平靜地說,“那位先生或許能給你一些建議。”
“不可。”沈正義斷然拒絕,“這是皇家大事,若貿然讓老師牽扯進來,極為不妥。”
司馬良人慢慢點頭:“確實……先生現在在何處?是否不便與他溝通?”
“先生就在書院裏住著。你不必多說,這件事確實重大,但我明白應該怎樣做。”沈正義起身道,“現在隻是你一家之言,我還是得到九頭山去一趟,再親自去見魯王。”
“沈大人說得是。”司馬良人恭敬道,“是我思慮不周了。”
“司馬大俠回去吧,無論你說的話有幾分真假,隻怕最近幾日蓬陽都不會安寧。”沈正義說,“多謝你。”
司馬良人表示自己要歇一歇,喝完眼前這杯茶再走,沈正義踟躕片刻,命人留下侍候,匆匆離開了。
見他走了,司馬良人便問那人茅廁在何處。那家丁被他幾句話繞了進去,愣愣站在廳堂等他,沒有跟上。司馬良人走到僻靜處,朝天打了個呼哨。
片刻後,一隻大鷹從空中落下,落在他的手臂上。
司馬良人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塞入鷹腳上的信筒,將這隻鷹放飛了。
很快,這隻鷹將會飛回鷹貝舍的蓬陽分舍,分舍的探子們看到信筒上的記號,便會立刻把信筒取下,換到另一隻鷹身上。這第二隻鷹將會帶著這封信,飛越七個城池,最後落在沈正義求學的書院裏。
司馬良人自從接到朝廷的這個委托,便知道這件事情若是處理不好,自己全家可能都要在江湖上消失。也因此他一直都在思考著規避這種風險的辦法。方法有許多種,而隨著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越來越多,有的方法不管用了,新的方法卻又冒了出來。
他麵對的不是一個江湖人,或者一個江湖幫派,是他根本沒有辦法對抗的強大力量。
權衡再三,甚至連頭發都想白了許多根,司馬良人終於決定選擇製衡,而不是抵抗。
這封信他早已寫好,就等著從沈正義嘴裏挖出那位先生的所在之處。那位先生桃李遍天下,在朝廷之中更是有不少人都是他的弟子。司馬良人在信中以極其隱晦的方式埋藏了暗碼,暗碼的解開方式是那位先生早年撰寫的一篇賦。
這是隻有先生才能看懂的暗碼。
暗碼裏藏著的信息,正是當今天子當年秘密參與魯王修建神鷹營之事。
神鷹策和神鷹營,那位先生就算不甚清楚,但也必定有所耳聞。當年的一樁錯事竟有皇帝牽扯在內,而現今這皇帝為了毀去證據,可能要對知情人痛下殺手——這事情是絕對不一般的。
司馬良人自己隻有一個家,再多的就是鷹貝舍。少意盟是江湖大幫派,傑子樓又盡藏天下典籍,這種與朝廷有關的複雜事端,他著實不想讓他們牽扯進來。
因此也隻有交托給那位先生了。他自己,他的學生,這遍布天下的讀書人,人人一張嘴一支筆,都是兵刃。
司馬良人並不確定自己這一步走得好不好。但比這更好的方法,可恨現在是想不出來了。
他看著那隻鷹消失在黑夜之中,轉身繞過庭院走出去。
走到正門,忽聽外頭連喚了幾聲“王爺”。
司馬良人心頭一動,連忙邁了出去。
魯王與一隊侍從騎馬立在路麵,正驚訝地看著司馬良人。
“王爺。”司馬良人對他行禮。
魯王滿心疑竇:“你怎麼會在這裏?沈正義呢?”
“沈大人已經出發前往九頭山了。”司馬良人回答道。
魯王聞言立刻要調轉馬頭:“走,去九頭山!”
“王爺留步!”司馬良人高聲道,“與其現在出發九頭山,不如先在府裏等一等。”
“為什麼?”魯王回頭盯著司馬良人。
“九頭山上發生的事情,我已經一五一十,細細跟沈大人稟報了。”司馬良人笑道,“還有些說不分明,或者是不便說得太清楚的部分,恐怕要王爺自己告訴沈大人。”
魯王手指一緊,死死瞪著司馬良人,竟說不出話。
一旁的侍衛也是滿頭霧水。他們看著魯王下了馬,由司馬良人領著走進了官府大門,臉上一掃焦急之情,竟是沉重的憂慮與死寂之色。
“你比我早了一步。”
聽罷司馬良人的話,魯王長長歎了一聲。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轉頭問司馬良人。
司馬良人並不隱瞞,低頭道:“王爺是千金之軀,十分重要,又身在蓬陽,司馬世家對你多幾分關注是極為正常的。但從何時開始注意到你與神鷹營有關聯,卻隻是最近一段時間而已。”
“為何會想到我身上?”魯王問,“你猜得沒錯,我確實想重建神鷹營,但這件事極為機密,每一步看上去都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但,你有一個文玄舟。”司馬良人對他行了個禮,幹脆坐在他對麵。兩人中間隔著一個廳,聲音在寬敞的室內蕩來蕩去。“文玄舟對鷹貝舍的當家遲夜白懷有極其濃厚的興趣。他在為你辦事的時候……不對,這樣說不準確。應該是,他在做自己中意的事情的時候,順便幫王爺你去幹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而這些小事情,分散開來的話,隻會讓人覺得文玄舟這人十分怪異,但隻要稍稍與你搭上關係,一切便立刻清清楚楚了。”
魯王沒有再說話,半閉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大概猜到文玄舟是導致自己暴露的一個重要原因,但他怎麼都沒想到,授意司馬良人查神鷹策和神鷹營的,居然是朝廷的意思。
重建神鷹營要瞞著當今天子,那是因為下決定取締神鷹營的是皇帝的爹,而神鷹營一旦重建,當年神秘消失的那筆錢一定會被提起來。提起那筆錢,就要追查神鷹營背後的錢財流向,必然會讓當時還隻是一個皇子的真龍暴露出來。
魯王長歎一口氣,頹然坐在椅上。
一旦被朝廷知道,他整個計劃就全都完了。
“司馬良人……”他緩慢開口,雙眼盯著虛空,“有個問題,我想聽聽你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