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所有王府都有這樣的一個地牢。不聽話的仆人、不聽話的妻妾、不聽話的任何人,都可能進入這個地牢。魯王府的地牢很少有人使用,但每一個進入這裏的囚犯,全都沒有機會走出去。
門口守著的人魯王妃的侍從,所以霜華得罪的是魯王妃。
但今日魯王沒有請過霜華,她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應當是魯王妃直接請過來的。
文玄舟想起了今日他和魯王在書房談論事情時,端著茶水走進來的魯王妃。
魯王妃和魯王是自小相識,竹馬青梅,情深意篤——至少表麵上看起來,是情深意篤的。雖然文玄舟覺得魯王對王妃的敬意、懼意也許遠遠多於情意,雖然文玄舟不知道這些敬意和懼意從何而來,但應該與王室背地裏的種種利益有關。
他對那個女人背後的事情沒有任何興趣,自然也不會去探究。
今日在房中他與魯王說起霜華腦袋裏的針時,魯王很生氣,而魯王妃正好從廊下經過。
文玄舟沒有經曆過男女之情,但他很懂得嫉妒、怨懟這些負麵的感情。魯王妃無頭無尾地聽到了那些話,極可能認為魯王對霜華懷著不一樣的情愫,因而才反對文玄舟去接近霜華。
霜華深得魯王喜愛,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魯王不納妾,這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但霜華是一個煙花女子,即便沒有身份地位,與男人貪歡一晌也是極為平常的。
走到地牢底部的時候,文玄舟已經大概猜出霜華之所以出現在這裏的原因了。
地牢不大,隻有四個牢房,如今隻有最後一個牢房中有亮光與人聲。文玄舟沒聽到女人的聲音,直到他走近了才知道為什麼。
霜華被縛著四肢扔在地上,嘴裏也塞滿了,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牢房中站著幾個男子,有兩個已經把上衣脫了。看到文玄舟走進來,眾人麵麵相覷,但還是盡量恭敬地說了句“文先生”。
“沒事。”文玄舟擺擺手,“我不打擾你們玩兒。”
霜華看到這樣一個儒雅的文士走進來,雙目中流露懇求之色,但文玄舟的話沒留給她一點兒希望。
“在你們玩兒之前,我想先問這位姑娘幾件事。”文玄舟在霜華身邊蹲下。
幾位漢子乖乖退出了牢房,隻留文玄舟和霜華在內。
文玄舟取出霜華口中塞著的布片,霜華立刻出聲求他:“先生……先生,幫幫我!我不是王府的人,我是被王妃騙過來的。”
“她怎麼騙的你?”
“她說,她說王爺請我過來彈琴,但我連王爺的麵都沒見到,王妃就讓人把我帶到這裏來了。”霜華連聲說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王妃用花瓶砸了我,可我真的沒有對她動手,我沒有……”
文玄舟靜靜聽她說話。他以往都是遠遠聽霜華彈琴,上次才與她有過短暫交流。但此時他發現,這姑娘不是一般人。
她額角和頭發被鮮血糊滿了,想來是王妃砸的花瓶弄傷的。而方才牢房中圍著的人,顯然是想對她施暴。但她竟然沒有驚慌,也沒有害怕,在見到自己的時候懂得求救,說話的時候更是條理清晰,毫不混亂。
文玄舟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比如霜華和司馬鳳關係極好,比如霜華可以在王府的大半個院子裏自由出入,比如在王妃生日宴上,她和司馬良人的爭執。
他心頭忽地湧起一種難以說明的不安,似被濃霧籠罩著,影影綽綽,隻瞧見個不甚清晰的輪廓。
文玄舟點點頭,俯身把霜華扶著坐起來。
“霜華姑娘,你還記得我嗎?”他問。
霜華愣了片刻,搖搖頭:“我沒見過你。你是王府裏的……管家嗎?”
文玄舟又點點頭:“沒見到我,那就對了。”
他手勢溫柔地撫弄著霜華的頭發,手掌在她腦後遊移。在這破敗、肮髒、汙臭的牢房中,文玄舟突如其來的溫柔令霜華露出了極其明顯的警惕之色。
然而下一瞬,她便被腦後傳來的劇痛擊倒,發出淒厲的慘叫。
這叫聲太過突然,太過難聽,把牢房外等候的男人們嚇了一跳。
“文先生!”
“沒事,我在問事情。”文玄舟說。
疼痛瞬間就過去了。他方才隻是用內力催動了霜華腦袋裏的那根針,讓那根針扯著血肉筋脈,轉了一轉而已。
霜華臉上涕淚橫流,渾身顫抖,看著文玄舟再也說不出話來。
“接下來,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行麼?”文玄舟柔聲道,“真疼啊,可憐。”
他的手還放在霜華腦後,拖著她發軟的脖子。霜華一動不敢動,方才那劇烈的疼痛雖然已經消失了,但痛覺卻仿佛深嵌在血肉裏,讓她體內的每一根骨頭都在發顫。
“你是司馬鳳的什麼人?”
霜華不出聲,眼淚一直流,慘白的嘴唇直哆嗦。
文玄舟皺皺眉頭,微笑道:“哎,你不乖啊。”
他手指輕動,另一隻手掐著霜華的脖子。
劇痛再次襲來,像剛才一樣,又好像比剛才更凶猛。霜華在他手裏抖得厲害,卻發不出聲音,她完全被文玄舟鉗製著。這一瞬間的疼痛卻仿佛極為漫長,等文玄舟緩慢放開掐著她脖子的手,霜華一直抽搐著,從嘴裏發出幾乎聽不到的聲音:“他是……他……我的……客人……”
“隻是客人?”文玄舟低聲說,“沒有私定終身?他沒有給你什麼承諾?司馬鳳可不是什麼好玩意兒,他和遲夜白相好呢,還去纏著你,你不生氣?你還比不過一個男人。”
霜華眼淚直往下淌,她其實耳朵嗡嗡響,文玄舟說的什麼根本沒聽清楚,隻知道他問的是司馬鳳的事情。她不可能說,便拚命搖頭。
文玄舟於是換了個問法:“他去找你,你們都聊什麼?”
“聊……聊琴,他、他喜歡我……我的曲子……”霜華哭出聲來,“我什麼都不知道……老爺……求求你……我不知道啊……”
文玄舟也覺得有些心疼了。這姑娘長得那麼好看,比年輕時的魯王妃還要好看許多,魯王確實是喜歡她的。不知道若將人折磨死了,魯王會不會難過?文玄舟心裏一邊想著,一邊再次催動內力,讓那根細針繼續往深處鑽了一點兒。
霜華立刻暈了過去。但也立刻醒了過來。
“文老爺不信你。”文玄舟笑道,“對不住了啊霜華姑娘,不想用這法子的,但總得從你口裏挖出些司馬鳳的事情。我跟他不對付,跟他相好的也不對付。”
再次醒來的霜華眼神茫然,眼裏仍舊流著淚,卻不哭也不哀求了。
文玄舟輕聲問道:“來,霜華,告訴我,你是不是司馬鳳的探子?”
“不是……”霜華啞聲說道,聲線平板,毫無起伏,“我不是少爺的人。”
文玄舟沒料到自己想錯了,一時間有些懊惱,又有些惋惜。針深入到這個地方,即便□□,霜華和以前也絕對不一樣了。她會失去一部分的記憶,許多事情也要從頭開始學起,甚至連說話也……
“你倆還真是光彈琴和聊天啊?”文玄舟搖搖頭,正要把霜華放下,忽聽霜華又開口了。
“少爺會把老爺的信帶給我,不光彈琴和聊天。”
文玄舟一愣,隨後立刻卡住霜華的脖子。他心頭咚咚亂跳,那覆蓋著不安的濃霧正飛快散去。
“你是司馬良人的探子?!”
霜華沒有看他,隻用被壓迫的嗓子細細地發聲:“我是老爺的人。”
文玄舟放開了手,任由她咚地一聲摔在地上。
她是司馬良人的探子,但司馬良人不便於到金煙池與她溝通,所以才會派司馬鳳過去。而兩人在宴會上的所謂爭執,也不過是一場戲而已。
文玄舟起身,一種陌生的憤怒在他心頭奔湧著。
這是絕對出乎他意料的情況。他從未想過事情會這樣脫離自己的控製。
如果說司馬良人一早就把霜華培養成自己的線人,也就是說,他早就盯上了魯王。而這次的種種事件,恐怕也不是自己和魯王所想的那麼神不知鬼不覺——早在他們察覺之前,司馬世家和鷹貝舍已經接觸了神鷹策和神鷹營的事情,甚至可能早就懷疑到魯王身上了。
霜華這樣的女子,其實是沒辦法獲得什麼線索的。但是她能給司馬良人提供一個其他線人無法提供的信息:她多次出入魯王府,參加過那麼多次私宴,和魯王交好的官員、富紳,無論在明在暗,她都看得到。
想到這裏,文玄舟突然想起了司馬良人背後的許多事情,比如他父親司馬箜在朝中的學生,比如朝廷一遇到重要的、無法正常解決的事件,總要千裏迢迢來找司馬世家的人。
文玄舟閉上了眼睛。
朝廷……如果連朝廷也盯著神鷹策事件,那便嚴重了。從魯王這裏能扯出來的,恐怕有幾十人之多。
他被心頭那團怒火燒灼著,殺意騰騰。
走出牢房看到在外等候著的幾個漢子,文玄舟忽然折回頭,把霜華腦袋裏的那根針逼了出來。霜華仍在昏迷之中,但她不再是之前無知無覺的木僵狀態,隻需一些刺激,便能立刻醒來。
“聽聞這位霜華姑娘是個清倌,總是吊著不肯賣,所以還十分新鮮。”文玄舟把針扔在一邊,衝那幾個漢子笑道,“好好玩,玩盡興。”
他快步走上地麵,貼心地將地牢的門掩上,這才離開。
但房舍之外,那位侍衛已經不見蹤影。文玄舟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聽見周圍都是亂奔亂走之聲,人生嘈雜混亂。
“怎麼回事!”他拉著一位跑過身邊的仆人問道。
“有刺客!”那人大叫,“騎著馬過來了!就在門外,要衝進來了!”
司馬鳳等人抵達魯王府的時候,門前大道仍舊是一片靜謐。
三人之中司馬鳳和英索武功較高,立刻察覺到周圍的氣息頗不尋常。
“一個閑散王爺,也要這麼多人藏起來保護?”英索冷笑著,從腰上解下一根鞭子。
這鞭子貼著她的腰,雖看得出是武器,但展開之後才顯得驚人:鞭身柔軟,間有無數鐵棱隨著展開而緩慢突出,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沉響。
司馬鳳此時才真正看到九棱蛇骨鞭的真容,也是此時才明白當日英索與他對打時取下了鐵棱,是如何大大饒了他一命。
“司馬鳳,阿四,你們衝進去,我隨後就來。”英索下馬,緊握鞭柄站在大道當中,“伯母殿後。”
司馬鳳和阿四並不多言,立刻從馬身上躍起,直奔魯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