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誌的目的地是魯王府。
遲夜白悄悄綴在他之後,遠遠看到魯王府,便知道今晚不能善了。
那磚窯裏頭的金磚,看來就是魯王的手筆,想來江上商船往來運送的磚坯,也是他的意思。但魯王府戒備森嚴,遲夜白並無全身而退的把握。
他漸漸拉開了與馬永誌的距離。魯王府周圍並無繁華街道,再加上此時已經是深夜,路上除了馬永誌一人一馬的聲響,一片靜謐。遲夜白伏趴在一戶人家的屋頂上,屏息凝神。他熟悉這樣的靜謐——暗處藏著許多人,因而這靜謐也是極其危險的。
隻見馬永誌騎馬飛奔,忽的亮出右手臂。他手臂上縛著一塊金色令牌。
令牌亮出之前,遲夜白聽到了極其輕微的機括之聲。
沒有人攻擊馬永誌,令牌就是他的護身符,他順利穿過了這條大道,停在了魯王府的後門。
遲夜白此時才注意到,後門外儼然還有一架馬車。
這馬車他見過幾次,是魯王派人去請霜華的時候的車。他心中一緊,隨即果然見到有仆從扶著霜華,從車上走了下來。霜華手中抱琴,顯然也是被請來的。
這念頭在遲夜白心中一轉,隨即他便知道不對:從金煙池到魯王府,哪怕隻是一個來回都遠比他從九頭山到魯王府更近。如果霜華此時抵達魯王府,那麼就說明魯王請她過府的時間是在自己追著馬永誌下山前後。但那時候磚窯已經爆炸,縱然魯王不知道爆炸的是哪一個窯,但也不可能在這麼緊急的時刻,請一個琴師到府中奏琴玩樂。
遲夜白心頭咚咚直跳。他看到霜華進了門,馬永誌也緊跟在她之後進去了。
霜華要保護,但馬永誌和魯王的談話,他也想聽一聽。遲夜白立刻做出了選擇:他先是悄悄從房頂爬下,隨即無聲地在巷中飛奔。鷹貝舍的人按照他的命令,全天十二個時辰不間斷地監視魯王府,他熟悉他們的藏匿處,很快就找到了兩個鷹貝舍弟子。
“周圍我們還有七個人。”弟子告訴他。
“我知道。”遲夜白說得極快,“你,立刻去找司馬鳳,去他家裏找他。告訴他,九頭山上的凶手是魯王的人,現在已經進入了魯王府,我也在魯王府裏頭。另外,一定要告訴司馬鳳,金煙池的霜華姑娘也在魯王府中,極可能有危險。司馬鳳如果不在,就告訴甘樂意或者阿四,你認得他們麼?”
“認得。”那弟子立刻領命去了,很快身影便消失。
遲夜白轉頭對另一個弟子說:“你立刻通知周圍的幾人,掩護我進入魯王府。”
看著那弟子離開後,他飛快貼牆遊下,從懷中抄出幾塊碎磚。這隻有拇指大小的碎磚是他離開九頭山時從地上撿拾的金磚碎塊,此時恰好可以派上用場。
片刻之後,忽聽不遠處傳來一聲婦人的怒罵,隨即便是犬吠、柴門開合、男人與女人的互相斥罵之聲。那犬吠越來越近,周圍幾棵樹上的鳥雀也驚得亂飛,一時間各種聲響紛迭,令人耳亂。
魯王府周圍的靜謐氛圍在這些雜亂聲音中突地一變,遲夜白隱隱察覺到了殺氣。
他將碎塊左右彈開,碎塊便落在了大道兩邊的屋瓦上。他在碎磚上蘊了化春訣的內勁,磚塊在瓦片上來回彈動不止,周圍頓時一片簌簌之聲。聲音才響起,果見兩側隱秘之處中立刻躍出數道黑影,循聲而去。隨即又有幾人從那靜謐之處躥出,分散到各處,以便監視更廣的範圍。
此處距離王府後門已經很近,遲夜白借著夜色掩護與這短暫的防衛空隙,一陣風似的閃入了半掩的門內。
關門的仆人隻覺一道勁風撲麵而來,沒人看到是怎麼回事。
遲夜白藏身於廊下,等那幾位仆人離開之後才悄悄爬出來。
若是司馬鳳過來,他肯定就進不來了。遲夜白心中毫無來由地掠過這樣一個想法:他輕功比不上我。
深夜的魯王府沉默而安靜。遲夜白藏身於院中假山內,開始回憶自己所看過的魯王府地形圖。
蓬陽的每一處權貴家宅地形圖,鷹貝舍都有,獲取的方式各式各樣,他記得魯王府的地形圖是花了幾百兩銀子才從別人手中購得的。但年月已久,不知道房舍是否有改變,遲夜白循著地形圖上的標識,選擇了先查探魯王府的書房。
馬永誌進入王府之後,管家立刻將他一路帶到了魯王的書房。
“王爺正和文先生下棋。”管家說,“你……要不等一等?”
馬永誌知道這下棋隻是幌子,兩人摒退周圍仆從,往往是要商量秘事。
自己這件也是秘事。馬永誌搖搖頭:“事關緊要,請務必通傳。”
管家稟報說馬永誌來了的時候,文玄舟頓時站了起來。他手裏還握著一把黑子,此時也顧不上了,全都扔在了棋盤上:“讓他進來!”
馬永誌進了書房,頭也不敢抬,徑直走到魯王麵前,深深跪了下去。
魯王仍舊坐在榻上,手指間慢條斯理地轉著兩顆玉白的棋子。他不出聲,文玄舟也不出聲,兩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看向跪在地上的馬永誌。
馬永誌冷汗直流。
“你來,是劉方寸那裏出了事,還是燒磚出了事?”魯王問。
“是……磚窯出了事。”馬永誌結結巴巴地說,“卯、卯字窯。”
魯王一愣,手裏兩顆棋子忽地落下來,砸在地上啪啪作響。
“什麼?!”他聲音都變了,立刻從榻上跳下,冷冷地問,“抬起頭說!出了什麼事?”
馬永誌戰戰兢兢地抬頭。
磚窯裏有人殺人騙錢,這件事他知道,劉方寸知道,文玄舟知道,魯王自然也知道。劉方寸接手磚窯的第一天,便從馬永誌那裏得知了這個消息。和上一位大人不同,他為了向魯王表示忠心,立刻把這事情稟報了魯王。劉方寸以為魯王會覺得這是件容易牽扯到出磚窯秘密的壞事,但文玄舟卻建議他,將計就計,利用那四個人,把魯王派去負責盯著卯字窯工作的王歡喜殺了。
王歡喜知道的事情太多,包括老魯王的,還有現在這位路網的。眼看金磚燒製就要完成了,魯王也認為文玄舟的提議很有道理。
於是便有了劉方寸和張鬆柏等人的提議。
今夜磚窯的巨響魯王府自然也是聽得到的。但魯王和文玄舟都以為一切按計劃進行,確實沒有想到中間居然出了這麼大的一個岔子。
等馬永誌將九頭山上發生的事情說完,魯王終於慢慢坐回了椅上。
“你說……有神秘人救走了那個捕快?”魯王的聲音很低沉,“你竟然沒有追上去?”
馬永誌又開始冒冷汗:“我、我追不上。”
魯王轉頭問文玄舟:“知道這事情的會是誰?”
文玄舟想了想,答道:“輕功這般厲害,又如此急公好義,尤其可能和那位邊捕快認識的,應該就是鷹貝舍的當家遲夜白了。”
已在窗下聽了片刻的遲夜白:“……”
不是我。他心中默道。而且那一位的輕功也不算特別厲害,是馬永誌功夫不夠好。
“盡快殺了吧。”隻聽魯王繼續平靜道,“卯字窯出事了,凡是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一個都不能留。”
馬永誌連忙開口道:“劉方寸和劉大力我已經殺了。”
“那另外的兩個人呢?”魯王問。
馬永誌沒有絲毫猶豫:“我方才下山追上了兩人,也一刀捅死了。”
遲夜白一直跟在他身後,並沒看到他下山途中殺人,便知他在說謊。
但這謊言也未能保護得了馬永誌。他話音剛落,喉頭便傳出渾濁的喘氣聲。文玄舟掐著他脖子,直接擰斷了。
“髒……”魯王揮揮手,“你盡快將他處理了。”
“你說凡是知道這件事情的人都得死,也包括我麼?”文玄舟甩了甩手,低聲問,“王爺?”
魯王沒出聲,抬頭看著文玄舟。
兩人自小相識,一晃幾十年已經過去了。魯王慢慢閉上了眼睛:“莫說笑。”
文玄舟彎腰從他腳下撿起了棋子,放在棋盒中。
“然後呢?你打算怎麼辦?”
魯王閉目沉思。
今天白日裏他和文玄舟爭執了一回。文玄舟告訴他自己在霜華後腦插入了針,魯王不明白他這樣做的原因。霜華隻是金煙池的一個□□,一個魯王不可能放在眼裏的卑賤人物,文玄舟在這樣的人身上花時間和心思,魯王認為他太不應該。在這件事情還未成形之前,能牽扯的人越少越好,但文玄舟似乎不是這樣想的。
但文玄舟卻說,魯王身在蓬陽城,那麼就絕對不能不防司馬世家和鷹貝舍。
在魯王看來,司馬世家目前還沒有動靜,鷹貝舍不過是一個情報機構,自己也沒必要去招惹。反而是文玄舟,三番五次地要跟遲夜白對上,這才招致這兩方的敵意。
霜華和司馬鳳關係匪淺,文玄舟認為這大有可為。凡是自詡大俠的人,無不急公好義——就算不急公好義,也要裝出急公好義的樣子來,何況司馬鳳這種赤誠的人。遲夜白他難以接近,司馬世家的人個個都身懷武功,而目前看來,隻有霜華最為柔弱,也最好下手。霜華絕對是司馬鳳的弱點,文玄舟因此才決定抓在手裏。那根針能發揮什麼樣的作用,他現在還不清楚,但,隻要紮了進去,總有一天是有用的。
魯王對文玄舟的想法不置可否。
“文玄舟。”他開口道,“你我目標一致,打算怎麼辦這個問題,你不必問我也已經清楚。”
“您是王爺,有事不可不問,您說的話,我也不可不聽。”文玄舟笑道。
魯王被他的笑聲弄得有些惱怒,於是睜開了眼。
“王爺說你我目標一致,倒是有些不對。”文玄舟說,“雖然我們都是想重建神鷹營,但你在意的是如何像你父親一樣,培養一批為國家、為朝廷忠心不二的死士,而我則沒有你這樣的抱負。”
“你隻想享受操縱別人的快感。”魯王低聲道,“對,我知道的。你對遲夜白感興趣,無非是因為他是神憶人,而此生除了你姐姐之外,他是你接觸到的第二個神憶人。你當年參與對你姐姐的折磨,感覺愉快麼?”
文玄舟深吸一口,坐在魯王一側,抓起棋盤上棋子把玩。“非常、非常愉快。”他輕聲笑道,“王爺心中是家國天下,隻怕是理解不了文某人的了。一個擁有世間最卓越記憶力的人在你麵前,被你活活折磨到發瘋,最後死去。姐姐比我出色,比我優秀,一直都這樣,但這有什麼用呢?隻要掌握了正確的方法,再優秀、再卓越的人,我也能操縱他們的生死。和讓他們自戕相比,我更喜歡……”
“別說了!”魯王煩躁地站起來,“越說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