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2 / 2)

“後來呢?你沒再見到她來?”

“你說那個女人?沒來過。沒看到。我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時時刻刻盯著大門。從前,晚上八點就關門了。日本人一來,夜市麵越做越鬧忙,不是跳舞就是賭錢。從前規矩人家先生小姐,怎麼肯半夜歸家?我隻好晚上坐在這裏,吃吃老酒,聽聽無線電。英國大班上船前給我訂過規矩,隻要看好大門,房錢、工錢、水電煤,樓上蔣先生負責。”

大件器物搬上樓,憲兵們又開始往樓上運各色零碎。一疊描金烏漆扁木盒,鐵壺,草編籃裏裝著各種尺寸盤子碟子。

“那天也是晚上?”我問老錢,“是第二次,那女人第二次來也是在晚上?”

“晚上七點多鍾。十點鍾時候我上樓給蔣先生送一封信。看到她在樓梯口提熱水瓶。”

電台裏揚州小調拖著尾音,充滿暗示。一把木柄薄刀掉落在樓梯上,叮叮當當順著梯階往下跳,憲兵捧著木製刀架,無奈地望著它。

“後來更熱鬧。十點多鍾,有個男人來到公寓大門外。穿一件灰色大衣,腰帶收得很緊,手裏抓著帽子。他跑進門廳看一圈,又退出去,站在馬路邊抽煙。”

我笑嘻嘻聽取老錢的最新情報,好像一名風化科巡捕。丁先生說過一句雋語:自從有了電影院,情報裏就多出許多穿風衣戴帽子的特工。當時他正在特工總部閱讀卷宗。

“我一下就猜到他是女人的屋裏廂人,她家先生。”

他見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又解釋說:“那個女人的丈夫。她剛上樓,他就進門,肯定是跟蹤她一路過來。”

“你是說捉奸?”

“我在這幢公寓看了七八年大門。什麼樣人沒見過?男人麵孔陰著,拿根自來火往他身上擦一擦,一定能點著。不是綠帽子先生,會是啥人?半夜三更,一下子跑進兩個陌生麵孔,哪有那麼巧?你說對不對,對不對,馬先生?”

“那麼,捉到沒有?”

“本來以為有場好戲看。我沒開燈,門房間窗戶也關著。我一個人坐在那裏吃老酒,大廳透進來一點點亮光。不需要開燈,替東家省電。老東家在時是那樣,新東家麼——就算做人不漂亮,”他壓低聲音,朝樓上努努嘴,好像蔣存仁正躲在房頂上偷聽,“我呢,也替他打算盤。那樣一來,門廳好像大舞台,燈開得明晃晃。馬先生你曉得麼?我每天都像看戲。我們那位二房東蔣老先生,一看到楊家新婦就口水答答滴,臨出門還要回頭,背後盯牢,看人家屁股一扭一扭上樓梯。”

“既然來捉奸,為什麼站在門口?”

“我也這麼說。沒膽。靠在電線杆上,心神不定,蕩來蕩去像隻遊魂。明明曉得自家老婆在樓上跟別人胡天野地,就是不敢上去敲門。”

“可能不知道敲哪一家門。”我提示他。

“不是男人。”老錢下結論,“說句老實話,連鮑先生算在裏頭,都弄不過那女人。”

“你又知道,自己倒是個老光棍。”我笑話他,順手又遞給他一根煙。

“我怎麼不曉得?”他眨眨眼睛,提出重要證據,“我看見鮑天嘯吃她一記耳光,就在大廳裏,就在我麵前,那還有假?”

“你今天吃過幾杯老酒?講個故事東一榔頭西一棒頭,聽得雲裏霧裏。”

“你性子不要那麼急,馬先生,先吊吊你胃口。”老錢從抽屜摸出自來火,慢吞吞點煙。

“那男人等了一個多鍾頭。夜裏風大天冷,他躲在公寓門洞裏。幸虧半夜三更沒人進出,不然嚇一跳。女人總算下來了。一路奔下樓梯,皮鞋踩在馬賽克拚磚地上,像一匹小母馬。當年我在馬立斯新村替英國大班牽馬——”

“那隻耳光呢?”

“鮑先生追下來。兩個男人一個站在門外,一個追到門口。隻看到那女人掉轉頭,冷冷看著鮑先生。他賠著笑麵孔,女人突然伸出手,啪一記耳光。臨出門,回頭說一句:‘你這個懦夫!’北方口音呢,‘你這個懦夫!’跟先前那男人摟著肩膀上了汽車。”

“對了,上車前那男人又進來,警告鮑先生不許把事情告訴別人。你說說,馬先生,這隻烏龜男人是不是死要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