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3 / 3)

可當我們一同走過棧橋。一絲懷疑又湧上心頭。在棧橋這頭,一群士兵設起一道關卡。他們是前一位大帥的人,但後一位大帥沒到,市裏就剩他們這一支隊伍。他們有權設置關卡,有權檢查行旅客商。我又想到那起命案,想到那位被殺副官,大概正是這些士兵們的長官?我看看身邊人,忽然想:她會不會想讓我替她做掩護?

這大概就是寫小說的樂趣所在?喜歡一個女人,隨時隨地就可以讓她挽住自己的手臂。久而久之,作家們就會覺得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可以隨隨便便吊膀子。

我也不懂鮑天嘯為什麼要把這段故事安排在煙篷船上。那是一種掛在小火輪後麵的木拖船。有時候——尤其是小說中描寫的那種戰亂時節,一艘小火輪要拖上七八條煙篷船。客人坐在拖船煙篷座上,是無法站起來走路的。因為所謂煙篷,是在船艙頂上再加一道布篷,人隻能鑽進鑽出。但包先生顯然其樂融融。直到坐下來,他才有工夫向我們形容此刻那位女郎的裝束容貌。她扮回一個傭人娘姨。可即便在布衣底下,美麗而惱人的身體氣息仍在誘惑包先生。再說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普通鄉下娘姨打扮的女人,可以跟個男人挽著手臂走路?但這是他的小說,其他讀者不管,我也不必追究。

這時候,包先生已得知這位女郎姓王,單名一個茵字。他們倆在船上有說有笑,渾然不顧這是在逃難。女人竟然帶著一籃子路菜。上船前可是誰也沒看到。但這解決了作者的難題,因為鮑天嘯,絕不會允許一男一女兩情相悅時,隻能吃包先生帶的那幾隻冷燒餅。

船開行了,兩岸星月初起,茅棚漸稀。次第見到幾處倉場,堆著煤和木材,一隻裝運豬鬃的木船停靠河岸,行過時飄來陣陣臭味。煙篷船轉了個彎,朝西南方向拐入另一河汊,船家連番叫喚。

開飯了,船家煮了白飯,竟是太湖香粳大米。懷中倒是有幾隻芝麻燒餅,這個時候我卻又不好意思拿出來了,不想她一側身,倒從身後提出個斑竹食盒。揭蓋一看——

隻見一碗熏魚、一碗醬鴨、一碗四喜烤麩、一碗八寶辣醬,另有一碗濃油赤醬,燉的卻是圓滾滾白馥馥不知何物。

“包先生,迭隻菜儂阿敢試試看?鄉下頭叫伊氣鼓魚。”

啊呀呀,原來這一味鼎鼎大名,從前叫作“西施乳”,學名說出來,嚇你一大跳,河豚魚是也。有毒,劇毒。吃得不巧,要一命嗚呼翹辮子格呀,這一著,莫不是要看看我的膽量?

我壯著膽子,用筷尖夾了一小塊,送進嘴裏。容我說一句,竟是平生未見之美味。其實呢,這東西卻也沒有那麼嚇人,江東人家,常有把它洗淨曝曬,做成魚幹。食時又複將其泡發,燉肉燉菜蔬,極其腴厚。想不到急驚驚逃難路上,竟能嚐到如斯佳肴。

包先生漸漸開始想,這位女郎,王茵,她一定有一個不凡身世。因為無論她剛剛在開心地說著什麼,包先生稍稍一打聽,貴鄉貴籍啦,令尊令堂啦,你一定念過書啦,她一定沉下臉。不一定是生氣,可至少是矜持起來。

那天深夜,在一彎新月下,包先生和王小姐(無論如何應該叫她小姐)就在煙篷下沉沉睡去。但不久,包先生卻內急起來——

月色中忽聽她說:“包先生,你睡不著?”

此情此景此等良人,我卻遭遇這份尷尬。隻得翻個身,夾緊兩腿,裝作繼續睡。她忽然笑起來,在煙篷裏一點點月光下,她笑得像一朵白色夜來香。(真受不了他,笑怎麼能笑成夜來香?)

“是要小解吧?你從我身上爬過去吧。”(真是個知情識趣可人兒。)

我從她身上爬過去。我小心翼翼,她卻縮成一團,說怕癢。(哈哈哈!)

我鑽出煙篷。已是十月,一陣寒風吹來,我打個激靈。水深船蕩,我卻站不住,船舷旁搖搖欲墜,隻得掉頭而去。

“怎麼樣?”

“站不住,要掉河裏的。”

“不小便,要得尿梗病啊。”她大聲叫起來。(鮑天嘯筆法越來越放誕不羈。)

她想出一個辦法,解下自己身上一根藕色湖縐紗褲帶,替包先生縛在腰上,讓他站到船舷,她在身後緊緊拽住。就這樣,包先生一江春水向東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