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2 / 3)

我的意思是說,他很該寫點“葡萄般紫色眼睛”、“南美洲月色中鼓聲”之類的東西。但他一派市井俗豔。這些報紙本就是給販夫走卒看的,可見他完全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作風。

雖然文字傖俗,但鮑天嘯很懂得故事節奏。顯然他知道厭倦會突如其來,讀者不再追問女主角的下落,就此罷手,再也不想回頭。所以他適時拋出新的懸念,或者給予出人意料的答案。甚至來點奇技淫巧,有些事情他真懂得不少。

小說裏與晝錦客棧相對的那個陽台,讀者後來發現它屬於一家高級妓院,書寓。此等所在這幾年已日益稀少,因為舞廳門坎更低,一親芳澤隻消兩塊錢舞票。而攜巨資進門,欲一窺堂奧,舞女們也別有銷掉你一整座金山銀山的辦法。

但鮑天嘯很快就告訴讀者,這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其時軍閥混戰。其中一支僥幸獲勝,進而占據上海。租界忽然就變成一座孤島。我想林少佐當時就能看明白,這是不折不扣的影射。淞滬作戰攻占上海以後,日軍報道部屢屢威脅租界當局,必須查禁所有反日文藝作品。工部局不敢得罪日本人,命巡捕房政治部一概取締。這一來各種暗示影射指桑罵槐借題發揮的電影戲劇乃至小說,隻要能漏網而出,就必能讓觀眾讀者口耳相傳,大賣特賣,變成了一門好生意。

亂世中一位妙齡女郎,現身在妓院中,於午後晾洗衣服,看氣質(那一絲隔著陽台都能聞見的體香),卻又不像普通傭人娘姨。若說她如某種北裏侍女,以配葉自居,同樣色身待客,那這一等婦人,實在要比小姐本人更加放得開。這位女郎論體態相貌,無一不像是一位“清倌人”。這一切不免讓讀者心生疑惑:這究竟是誰?

鮑天嘯不忙揭示謎底。他讓她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因為對於小說中那個“我”,所謂伊人決不能像一碗清水,一看到底。

女郎不僅行蹤神奇,尤加身份打扮千變萬化。在電影院看見,背影倒像個女學生。到國際飯店(這裏要插一句,既然是很久以前,為什麼有國際飯店?),驚鴻一瞥間卻又宛如美豔貴婦。在報紙上連載到第七天,女郎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女郎失蹤前一天晚上,書寓中發生命案。被殺者是一名副官。最最奇怪,明明她嫌疑最大,卻根本沒有人在意她失蹤。甚至沒有人提到她,就好像這個女郎根本就不存在。就好像那純粹是男主人公的幻覺。或者,就像是所有人的記憶都被重新排列,刪掉了關於這名女郎的一切印記。

當然,讀者都很放心,她肯定會回到男主人公身邊。次日的報紙上——

——她再次現身,已是幾個月後。那時節兵燹再起。又一路軍閥打進上海。前一位大帥宣布下野,躲進租界。督軍府虛位以待,單等後一位大駕光臨。在這要來沒來時節,租界內外一片混亂。大家都說這後一位比前一位更狠、更強盜。說不定就打進租界,連孤島都一頓吃掉。

膽小的就要逃難。尤其我這種寄寓客棧的人,更是沒有理由不走。但其時十六鋪碼頭上想要個艙位,直是癡人說夢。我一路尋找,在蘇州河小火輪碼頭上覓到一個煙篷席。各位看官,若以我這種身份,平素是再也不能坐這種拖船。但離亂時節,說不得那許多。

我買到船票,提起布兜就要上船。啥人想得到,竟在靠近棧橋邊一塊人頭較少的空地上見到熟人。

“包先生,儂哪能也來坐這種船?”聲音婉轉低回。比周璿要酥一點,比白光要軟一點,比王人美黎莉莉——那簡直沒法比。

抬頭看去,我隻覺心下大震,腦袋嗡一聲,整個人頓時像做夢一般。我有兩個驚,第一驚,竟然是她!竟然是對麵書寓那位失蹤數月的神秘女郎!第二驚,居然她曉得我姓包?

我定定神,摸摸我那一天沒碰水的油灰麵孔。對她說:“你竟知道我姓包。”千言萬語,都包含在這個“竟”字裏。

她微微一笑,說:“許你到處盯著人家看,倒不許我曉得你姓啥?”

原來她知道。原來她都知道。

我沒有再問下去,沒有問她為什麼突然失蹤,也沒有提起那件離奇命案。原來在我內心深處,根本不相信她與那件命案有關。她也沒有允許我問,當她挽上我的手臂,所有疑慮都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