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2 / 3)

甚至連女人都不缺,楊家媳婦來幫廚,要把一切都收拾妥當,她才能帶點剩飯剩菜回家。假如來個外人,可能誤以為小周才是她男人。

是門房老錢替蔣存仁上樓傳話,說他想來見我。他在擔心什麼呢?我虛掩著房門,他像個老烏龜慌了神,從門縫裏先伸進來一隻腦袋,又縮回去,然後悄無聲息進了門。

他驚魂未定,呼哧呼哧喘氣,多半覺得剛剛那幾步路是冒了大險。

“你們好大膽子,敢做這種事情。”

我索性嚇唬他。

“都怪鮑天嘯這個王八蛋。馬先生,你要出來講一句公道話。”

我忽然明白他是來威脅我的。在這出戲中,他會是主角。他手上有好幾副牌呢,他可以花錢買通我,也隨時可以翻臉。這是老一套,好多年不用了,但現在仍可以信手拈來。

我恰到好處地笑了笑,點上一根香煙,裝得沒有看見他正熱心地盯視著桌上那杯樂口福。

“老蔣,你太不小心了。”我板起臉教訓他,“做人要老老實實,不要投機取巧。你的花樣太多了,在日本人背後你也敢瞎胡搞。你是有案底的。”

他的手停在口袋裏抽不出來了,我好奇那裏頭有什麼。小紙片?金條?或者他其實就是想掏一包香煙?

“你的情況,特工總部是很清楚的,憲兵隊也不會不曉得。民國二十四年,你在南市搞了一個抵製日貨協會,查抄了很多日本商品。租界裏所有抗日分子,我們都摸了底,你是記錄在案的。”

他激動起來:“啊呀,馬先生,那時候誰知道他們會打進來?那時候誰不喊兩句抗日口號?丁先生也是反對日本的,馬先生你不也是反對日本的麼?”

“但你是明星,你振臂一呼,別人就跟在你身後。報紙上都有你的照片呢,你站在查封的商號倉庫門前,手上還高舉著一麵小旗子。你們理直氣壯,政府也拿你們沒有辦法。委員長自己是打算低調一些,先把國內的建設搞好。可是你們吵著要抗日。所以沒有辦法,隻好聽你們的。”

“怎麼——馬先生,你實在是高看我了呀,馬先生,馬先生!你這麼說,我隻能跟你說實話。查封日貨,那都是騙騙洋人頭,我們那都是看那些囤賣日本貨的商人賺了大錢,氣不過麼。”

“你們?是你自己吧?拿國家大事作幌子,煽動民眾,實際牟取私利。就是你這樣的人,把委員長逼上梁山,不惜與日本一戰,把汪先生拖下水的也是你這樣的人。”

你自己也不過是個漢奸,我忽然覺得好笑,你是想拉他來墊背麼?玩弄這個小人物,翻他的底牌,揭露他,讓他自慚形穢,好讓自己心安理得?

南京撤退時,特工總部包下那艘“建國”輪,把多年積累的情報檔案全都搬到漢口。一年以後,這批檔案又從漢口黃陂路平漢鐵路黨部二樓搬到重慶川東師範。啊,我還忘記了一段呢,剛剛到重慶那會兒,全都亂了套,應該先是在儲奇門藥材公會吧?房間分不過來,大家都擠作一堆,一扇門上掛七八個牌子。在漢口時,所有人都往外跑,去鐵路飯店,那裏有女人,也有牌局。那可真是醉生夢死。也不能怪這些人,國共合作,全民抗戰了,大家都找不到工作目標,連單位都要讓人家拆了。檔案箱子破了沒人管,全都堆在院子裏,碰到下雨天,成箱成箱泡爛。很多檔案就此丟失,找不到了。有些事情也遺忘了,沒人記得。可我還記得一些事情,能夠記得的東西,你都能記住,對麼?

蔣存仁,一住進甜蜜公寓,我就想起來了。民國二十五年,嗯,我要提醒自己,如果是給林少佐編情報,要寫成昭和十一年。好吧,誇大事實沒有必要。丁先生要我對公寓所有住戶做一個簡單調查,安全考慮。門房老錢告訴我二房東蔣先生從前做過抵製日貨協會會長。因此一切都想起來了。蔣存仁,一度改名叫蔣國仇,後來又改回來。他在使用蔣國仇那個名字的一年多時間裏,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他搖著一麵小旗,在街上呐喊。他嚇壞了租界裏那些跟日本人做生意的商人,日本貨被沒收公賣了,再也沒有人敢跟日本人做買賣了。日本政府威脅南京,南京發布禁令,不準取締日貨,協會關門,蔣國仇改回原名。

但是他不知從哪裏發了一大筆財,開了一家銀行,租界裏從此多了一位新貴人。沒人知道他的錢從哪裏來,風傳他把拍賣日貨所得侵吞私用。但是在上海,隻要你有錢,沒人能拿你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