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打算把他那段曆史告訴日本人,我隻想讓他閉嘴。因為偷偷把食物賣給鮑天嘯的人是丁魯。把工具間鑰匙交給丁魯,讓他從那取走憲兵隊沒收的糧食的人,你們覺得還能有誰?“每次隻拿一點”,“從下麵拿,上麵照樣堆起來,把中間挖空”,“每次拿多少都要告訴我”。我一邊給丁魯定下七八條規矩,一邊懷疑他會不會照辦。
我問蔣存仁,他們到底有什麼打算,是真想跑到日本人麵前去告狀麼?他們真覺得日本人會主持公道麼?
不,他說,他們隻是嚇唬嚇唬鮑天嘯。誰知道他真害怕了,自己先去招惹日本人。難道搶先一步告狀,他自己就能脫罪了?難道東西不是他自己賣給大家的?他們手上可是有證據的,人證物證都有,有他親筆寫下的欠條呢。他要敢在日本人麵前胡說八道,大家商量好了,所有人一起咬他,咬死他,就說是他偷偷把糧食運進公寓,他一定有一條秘密通道,誰知道呢,也許英國人當年造這座公寓的時候修過地下通道呢。民國二十年閘北打仗,天上扔炸彈,後來新建房屋,很多都修了地下室。也可能下水道——
我覺得很有趣,把人關起來,想象力倒豐富了,鮑天嘯竟然成了個神秘人物。
“地道?”我驚訝地說。
“要不然那些東西怎麼弄進來?”
“他為什麼要偷偷把糧食運進來賣呢?”
“就是跟日本人對著幹麼!鮑天嘯本事大得很呢,告訴你馬先生,我可不想害人家。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能跟日本人說。鮑天嘯鬼得很呢,常有陌生人來找他,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我不是說那些舞女。有一趟他不在家,對麵濟世藥房的跑街把一包藥粉放在門房老錢那,讓轉交給鮑天嘯,老錢隨手放在桌上,藥房先生急叫起來,說這東西不能碰水,一碰水要爆炸。”
我警惕地看著他,講故事要適可而止,有些故事會要人命。
“他常去愚園路頭上那家無線電行呢。聽老錢說,他會擺弄那些東西,自己在家裝無線電呢。你說馬先生,他會不會有一個電台?”
“電台?”
我越發驚訝了。
“要不然他怎麼跟外頭聯係呢?做買賣要通消息呀。”
“蔣先生,”我不得不嚴肅地說,“你一定是小說書看多了,有些話瞎講起來,弄不好是要殺頭的。”
“是是,馬先生,鮑天嘯是寫小說的,他們寫小說的人是有點神神秘秘。有時候做事情在平常人看起來,就像小說一樣。”
“你剛剛說,鮑天嘯那裏常有女人?”
“這個事情,你要問老錢。他坐在門房間,公寓裏哪一個門洞出什麼花樣,沒有他不曉得的。”
“你們是嫌這裏不夠亂吧?這點小事情,要鬧到日本人那裏,要鬧到殺幾個人你們才安寧?”
“就是想請馬先生從中斡旋,叫鮑天嘯這隻赤佬不要再惹事了。”
“林少佐審訊鮑天嘯,我也不在場。那件事情不曉得他有沒有對日本人說。不過林少佐後來也問過我,好像他們在說一個女人的情況,你們回去想想看,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抓到刺客,你們都要把腦子放在這件事情上,仔細想想爆炸那天公寓有什麼反常事情。至於你們之間那點小事情,最好就此閉嘴,鮑天嘯那邊,我會警告他。”
如今回想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決定不把實際情況透露給蔣存仁。鮑天嘯去找日本人,根本不是要把私下買賣糧食交代出來。會這麼做的人一定是笨蛋。鮑天嘯當然不是笨蛋。蔣存仁卻以為鮑天嘯是要“搶跑道”,在日本人那裏占住先機,說不定反咬一口,說他們自己偷偷做買賣,到那時他們再說什麼日本人都不會相信,可能會覺得他們出於報複,攀誣上鮑天嘯。
但鮑天嘯此舉,我當時確實解不透。說實話現在也沒有完全想通。人到發急了,是可能往絕路上找生機。誰讓老蔣他們那麼逼他呢?也許他覺得,如果日本人聽信他的話,解除封鎖,公寓居民總不見得不顧這大恩大德,仍舊要跟他算賬吧?又或者日本人沒有解除封鎖,單單以他重要目擊證人的身份,在憲兵隊保護下,公寓居民也不敢對他怎麼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