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2 / 3)

“她今天可喜歡了!”她一邊擦窗戶一邊說,並沒看著他:“多瑞姑姑死了,給瑪力留下一百鎊錢,可憐的多瑞!這一百鎊錢把瑪力的小心給弄亂了,她要買帽子,要買個好留聲機,要買件皮襖,又打算存在銀行生利。買東西就不能存起來生利,不能兩顧著,是不是?

小瑪力,簡直的不知道怎麼好了!“”華盛頓還是沒來?“馬老先生問。

“沒有!”她很慢的搖搖頭。

“少年人不可靠!不可靠!”他歎息著說。

她回過頭來,看著他,眼中有一星的笑意。

“少年人不可靠!少年人的愛情是一時的激刺,不想怎麼繼續下去,怎麼組織起個家庭來!”馬老先生自有生以來沒說過這麼漂亮的話,而且說得非常自然,誠懇。說完了一搖頭,又表示出無限的感慨!——早晨這一趟公園慢步真沒白走,真得了些帶詩味的感觸。說完,他看著溫都太太,眼裏帶出不少懇求哀告的神氣來。

她也聽出他的話味來,可是沒說什麼,又轉回身去擦玻璃。

他往前走了兩步,很勇敢,很堅決,心裏說:“今兒個就是今兒個了,成敗在此一舉啦!”

“溫都太太!溫都太太!”他隻叫了這麼兩聲,他的聲音把心中要說的話都表示出來。

他伸著一隻手,手指頭都沈重的顫著。

“馬先生!”她回過身來,手在窗台上支著:“咱們的事兒完了,不用再提!”

“就是因為那天買戒指的時候,那個夥計說了那麼幾句話?”他問。

“不!理由多了!那個不過是一個起頭。那天回來,我細細想了一回,理由多了,沒有一個理由叫我敢再進行的!我愛你——”

“愛就夠了,管別的呢!”他插嘴說。

“社會!社會!社會專會殺愛情!我們英國人在政治上是平等的,可?竊諫緗簧銜?們是有階級的。我們婚姻的自由是限於同等階級的。有同等地位,同等財產,然後敢談婚姻,這樣結婚後才有樂趣。一個王子娶一個村女,隻是寫小說的願意這麼寫,事實上是做不到的!

就打算這是事實,那個小鄉下姑娘也不會快樂,社會,習慣,禮節,言語,全變了,全是她所不知道的,她怎能快活!“她喘了一口氣,無心中的用抹布擦了擦小鼻子,然後接著說:”至於你我,沒有階級的隔膜;可是,種族的不同在其中作怪!種族比階級更厲害!我想了,細細的想了,咱們還是不冒險好!你看,瑪力的事兒,十分有九分是失敗了;為她打算,我不能嫁你;一個年青氣壯的小夥子愛上她,一聽說她有個中國繼父,要命他也不娶她!人類的成見,沒法子打破!你初來的時候,我也以為你是什麼妖怪野鬼,因為人人都說你們不好嗎。

現在我知道你並不是那麼壞,可是社會上的人不知道;咱們結婚以後還是要在社會上活著的;社會的成見就三天的工夫能把你我殺了!英國男人娶外國婦人是常有的事,人們看著外國的婦女懷疑可是不討厭;英國婦人嫁外國男人,另一回事了;你知道,馬先生,英國人是一個極驕傲的民族,看不起嫁外國人的婦人,討厭娶英國老婆的外國人!

我常聽人們說:東方婦女是家中的寶貝,不肯叫外人看見,更不肯嫁給外國人,英國人也是一樣,最討厭外國人動他們的婦女!馬先生,種族的成見,你我打不破,更犯不上冒險的破壞!你我可以永遠作好朋友,隻能作好朋友!

馬老先生混身全麻木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待了老大半天,他低聲兒說:“我還可以在這兒住?”

“嘔!一定!我們還是好朋友!前些天我告訴馬威,叫你們搬家,是我一時的衝動!我要真有心叫你搬,為什麼我不催促你呢!在這兒住,一定!”她笑了一笑。

他沒言語,低著頭坐下。

“我去叫拿破侖來跟你玩。”她搭訕著走出去了。

三月中間,倫敦忽然見著響晴的藍天。樹木,沒有雲霧的障蔽,好象分外高瘦了一些。

榆樹枝兒紛紛往下落紅黃的鱗片,柳枝很神速的掛上一層輕黃色。園中的野花,帶著響聲,由濕土裏往外冒嫩芽。人們臉上也都多帶出三分笑意。肥狗們樂得滿街跳,向地上的樹影汪汪的叫。街上的汽車看著花梢多了,在日光裏跑得那麼利嗖,車尾冒出的藍煙,是真有點藍色了。鋪子的金匾,各色的點綴,都反射出些光彩來,叫人們的眼睛有點發花,可是心中痛快。

雖然天氣這麼好,伊家的大小一點笑容都沒有,在客廳裏會議。保羅叼著煙袋,皺著眉。伊牧師的腦杓頂著椅子背,不時的偷看伊太太一眼。她的頭發連一點春氣沒有,幹巴巴的在頭上繞著,好象一團死樹根兒。她的脖子還是梗得很直,眼睛帶出些毒光,鼻子邊旁的溝兒深,很深,可是很幹,象兩條凍死的護城河。

“非把凱薩林拉回來不可!我去找她,我去!”伊太太咬著牙說。

“我不能再見她的麵!趁早不用把她弄回來!媽!”保羅說,態度也很堅定。

“咱們不把她弄回來,瑪力要是告下華盛頓來,咱們全完,全完!誰也不用混啦!我在教會不能再做事,你在銀行也處不下去啦!她要是告狀,咱們就全完,毀到底!你我禁得住報紙的宣揚嗎!把她弄回來,沒第二個辦法!”伊太太說,說得很沈痛,字字有力。

“她要是肯和人跑了,咱們就沒法子把她再叫回來!”保羅說,臉上顯著非常的憤怒:“我早知道她!自私,任性,不顧臉麵!我早知道她!”

“不用空恨她!沒用!想辦法!你恨她,我的心都碎了!自幼兒到現在,我那一天不給她些《聖經》上的教訓?我那一天不拿眼睛釘著她?你恨她,我才真應當恨她的呢!可是,無濟於事,恨她算不了什麼;再說,咱們得用愛力感化她!她跑了,咱們還要她,自要她肯改邪歸正;自要她明白基督的教訓;自要她肯不再念那些邪說謬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