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3 / 3)

我去找她,找到天邊,也把她找回來!我知道她現在不會快樂,我把她找回來,叫她享受一切她從前的快樂;我知道她跟我在一塊兒是最快活的;叫我的女兒快活是我的責任,不管她怎麼樣對不起我!”伊太太一氣說完,好象心中已打好了稿子,一字不差的背了一過。眼中有點濕潤,似乎是一種淚,和普通人的淚完全不同。

“她決不會再回來!她要是心裏有咱們,她就決不會跟華盛頓那小子跑了!媽,你怎辦都好,我走!我要求銀行把我調到印度,埃及,日本,那兒也好;我不能再見她!英國將來有亡的那一天,就亡在這群自私,不愛家,不愛國,不愛上帝的男女們!”保羅嚷著說,說完,站起來,出去了。

歐洲大戰的結果,不但是搖動各國人民的經濟基礎,也搖動了人們的思想:有思想的人把世界上一切的舊道德,舊觀念,重新估量一回,重新加一番解釋。他們要把舊勢力的拘束一手推翻,重新建設一個和平不戰的人類。婚姻,家庭,道德,宗教,政治,在這種新思想下,全整個的翻了一個觔鬥;幾乎有連根拔去的樣子。

普通的人們在這種波浪中,有的心寬量大,隨著這個波浪遊下去,在這種波浪中,他們得到許多許多的自由;有的心窄見短,極力的逆著這個潮浪往回走,要把在浪中浮著的那些破殘的舊東西,捉住,緊緊的捉住。這兩隊人滾來滾去,誰也不了解誰,誰也沒心去管誰;隻是彼此猜疑,痛恨;甚至於父子兄弟間也演成無可調和的慘劇。

英國人是守舊的,就是守舊的英國人也正在這個怒潮裏滾。

凱薩林的思想和保羅的相差至少有一百年:她的是和平,自由;打破婚姻,宗教;不要窄狹的愛國;不要貴族式的代議政治。保羅的呢:戰爭,愛國,連婚姻與宗教的形式都要保存著。凱薩林看上次的大戰是萬惡的,戰前的一切是可怕的;保羅看上次的大戰是最光榮的,戰前的一切是黃金的!她的思想是由讀書得來的;他的意見是本著本能與天性造成的。

她是個青年,他也是個青年,大戰後的兩種青年。她時時處處含著笑懷疑,他時時處處叼著煙袋斷定。她要知道,明白;他要結果,效用。她用腦子,他用心血。誰也不明白誰,他恨她,因為他是本著心血,感情,遺傳,而斷定的!

她很安穩的和華盛頓住在一塊,因為他與她相愛。為什麼要買個戒指戴上?為什麼要上教堂去摸摸《聖經》?為什麼她一定要姓他的姓?……凱薩林對這些問題全微微的一笑。

瑪力——和保羅是一樣的——一定要個戒指,一定要上教堂去摸《聖經》,一定叫人稱呼她華盛頓太太。她的舉動象個小野貓兒,她的思想卻象個死牛。

她喜歡露出白腿叫男人看,可是她的腿隻露到膝下,風兒把裙子刮起一點,便趕快的拉住,看著傻氣而可笑。她隻是為態度,衣帽,叫男人遠遠看著她活著的。她最後的利器便是她的美。憑著她的美捉住個男人,然後成個小家庭,完了!

她的終身大事隻盡於此!她不喜歡有小孩,這雖是新思想之一,可是瑪力信這個隻是為方便。小孩子是最會破壞她的美貌的,小孩是最麻煩的,所以她不願意生小孩;而根本不承認她有什麼生育製限的新思想。

華盛頓拿瑪力與凱薩林一比較,他決定和凱薩林一塊住了。他還是愛瑪力,沒忘了她;可是他和凱薩林的關係似乎在“愛”的以上。這點在“愛”以上的東西是歐戰以後的新發現,還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東西。這點東西是不能以形式限製住的,這點東西是極自由的,極活潑的。

瑪力不會了解,還不會享受,因為她的“愛”的定義是以婚姻,夫婦,家庭,來限定的;而這點東西是決不能叫那些老風俗捆住的。

凱薩林與華盛頓不恥手拉著手兒去見伊太太,也不怕去見瑪力;隻是伊太太與瑪力的不了解,把他與她嚇住了;他與她不怕人,可是對於老的思想有些不敢碰。這不是他與她的軟弱,是世界潮流的擊撞,不是個人的問題,是曆史的改變。

他與她的良心是平安的,可是良心的標準是不同的;他與她的良心不能和伊太太,瑪力的良心擱在同一天平上稱。好吧,他與她頂好是不出頭,不去見伊太太與瑪力。“可憐的保羅!要強的保羅!我知道他的難處!”伊太太在保羅出去以後,自己叨嘮著。

伊牧師看了她一眼,知道到了他說話的時候了,嗽了兩下,慢慢的說:

“凱不是個壞丫頭,別錯想了她。”

“你老向著她說話,要不是你慣縱著她,她還作不出這種醜事呢!”伊太太一炮把老牧師打悶過去。

伊牧師確是有點恨她,可是不敢發作。

“我找她去!我用基督耶穌的話把她勸回來!”伊太太勉強一笑,和魔鬼咧嘴一樣的和善。

“你不用找她去,她不回來。”伊牧師低聲的說:“她和他在一塊兒很快樂呢,她一定不肯回來;要是不快樂呢,她有掙飯吃的能力,也不肯回來。我願意她回來,她最愛我,我最疼她!”他的眼圈兒濕了,接著說:“可是我不願意強迫她回來。她有她的主張,意見。

她能實行她的主張與意見,她就快活;我不願意剝奪她的快活!現在的事,完全在瑪力身上,瑪力要告狀,咱們全完;她高高一抬手,萬事皆休;全在她一個人身上。你不用去找凱,我去看她,聽一聽她的意見,然後我去求瑪力!

“求——瑪力!!求!!!”伊太太指著他的鼻子說,除了對於上帝,她沒用過這個“求”字!

“求她!”伊牧師也叫了勁,聲音很低,可是很堅決。“你的女兒跑了,去求一個小丫頭片子!你的身分,伊牧師!”伊太太喊。

“我沒身分!你和保羅都有身分,我沒有!你要把女兒找回來,隻為保持你的臉麵,不管她的快樂!同時你一點沒想到瑪力的傷心!我沒身分,我去求她!她肯聽我的呢,她算犧牲了自己,完成凱薩林的快樂;她不肯聽我的呢,她有那分權利與自由,我不能強迫她!可憐的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