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樓下瞧瞧去,各處的門都得關好了!”他對自己說:“什麼話呢,人家走了,咱再不經心,還成!”
溫都太太並沒把屋子全鎖上,因為怕是萬一失了火,門鎖著不好辦。馬先生看了看客廳,然後由樓梯下去,到廚房連溫都太太的臥室都看了一個過兒。向來沒進過她的屋裏去,這次進去,心裏還是有點發虛,提手躡腳的走,好象唯恐叫人看見,雖然明知屋裏沒有人。
進去之後,聞著屋裏淡淡的香粉味,心裏又不由的一陣發酸。他站在鏡子前邊,呆呆的立著,半天,又要走,又舍不得動。要想溫都寡婦,又不願意想。
要想故去的妻子,又渺茫的想不清楚。不知不覺的出來了,心裏迷迷糊糊的,好象吃過午飯睡覺做的那種夢,似乎是想著點什麼東西,又似乎是麻糊一片。一點腳步聲兒沒有,他到了瑪力臥房的門口。門兒開著,正看見她的小鐵床。床前跪著個人,頭在床上,脖子一動一動的好象是低聲的哭呢。
馬威!
老馬先生一時僵在那塊兒了。心中完全象空了一會兒,然後不禁不由的低聲叫了聲:“馬威!”
馬威猛孤丁的站起來:臉上由耳朵根紅起一直紅到腦門兒。
父子站在那裏,誰也沒說什麼。馬威低著頭把淚擦幹,馬老先生抹著小胡子,手直顫。
老馬先生老以為馬威還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每逢想起馬威,便聯想到:“沒娘的小孩子!”看見馬威瘦了一點,他以為是不愛吃英國飯的緣故。看見馬威皺著眉,他以為是小孩子心裏不合適。
他始終沒想到馬威是二十多的小夥子了,更根本想不到小孩子會和——馬老先生想不起相當的字眼,來表示這種男女的關係;想了半天,到底還是用了個老話兒:“想不到這麼年青就‘鬧媳婦’!”
他不忍的責備馬威,就這麼一個兒子,又沒有娘!沒有那樣的狠心去說他!他又不好不說點什麼,做父親的看見兒子在個大姑娘床上哭,不體麵,下賤,沒出息!可是,說兒子一頓吧?自己也有錯處,為什麼始終看兒子還是個無知無識的小孩子!不知道年頭兒變了,小孩子們都是胎裏壞嗎!
為什麼不事先防備!還算好!他和瑪力,還沒鬧出什麼笑話來!這要是……她是個外國姑娘,可怎麼好!自己呢,也有時候愛溫都寡婦的小紅鼻子;可是那隻是一時的發狂,誰能真娶她呢!娶洋寡婦,對得起誰!小孩子,想不到這麼遠!……老馬看了小馬一眼,慢慢的往樓上走。
馬威跟著出來,站在門口看著那個鐵床。忽然又進去了,把床單子……自己的淚痕還濕著——輕輕舒展了一回。低著頭出來,把門關好,往樓上?摺?
“父親!”馬威進了書房,低聲兒叫:“父親!”老馬先生答應了一聲,差點沒落下淚來。
馬威站在父親的椅子後麵,慢慢的說:“父親!你不用不放心我!我和她沒關係!前些日子……我瘋了!……瘋了!現在好了!我上她屋裏去,為是……表示我最後的決心!我再不理她了!她看不起咱們,沒有外國人看得起咱們的,難怪她!從今天起,咱們應該打起精神做咱們的事!
以前的事……我瘋了!李子榮要走,咱們也攔不住他,以後的事,全看咱們的了!他允許幫咱們的忙,我佩服他,信任他,他的話一定是真的!我前兩天得罪了他,我沒心得罪他,可是,我……瘋了!他一點沒介意,他真是個好人!父親!我對不起你,你要是有李子榮那樣的一個兒子,什麼事也不用你操心了!”
“萬幸,我沒李子榮那樣的個兒子!”馬老先生搖著頭一笑。
“父親!你答應我,咱們一塊兒好好的幹!咱們得省著點花錢!咱們得早起晚睡打著精神幹!咱們得聽李子榮的話!我去找他,問他找著事沒有。他已經找著事呢,無法,隻好叫他走。
他還沒找著事呢,咱們留著他!是這樣辦不是,父親?”“好,好,好!”馬老先生點著頭說,並沒看馬威:“自要你知道好歹,自要你不野著心鬧——什麼事都好辦!我就有你這麼一個兒,你母親死得早!我就指著你啦,你說什麼是什麼!你去跟李夥計商議,他要是說把房子拆了,咱登時就拆!去把他找來,一塊來吃中國飯去,我在狀元樓等你們。你去吧,給你這一鎊錢。”老馬先生,把一鎊錢的票子掖在馬威的口袋裏。
…………
馬威這幾天的心裏象一鍋滾開花的粥:愛情,孝道,交情,事業,讀書,全交互衝突著!感情,自尊,自恨,自憐,全彼此矛盾著!父親不好,到底是父親!李子榮太直爽,可是一百成的好人!幫助父親做事,還有工夫念書嗎?低著頭念書,事業交給誰管呢?除此以外,還有個她!她老在眼前,心上,夢裏,出沒無常。
總想忘了她,可是那裏忘得下!什麼事都容易擺脫,隻有愛情,隻有愛情是在心根上下種發芽的!她不愛我,誰管她愛不愛呢!
她的笑,她的說話,她的舉動,全是叫心裏的情芽生長的甘露;她在那兒,你便迷惑顛倒;她在世上,你便不能不想她!不想她,忘了她,隻有鐵心人能辦到!馬威的心不是鐵石,她的白胳臂一顫動,他的心也就跟著顫動!
然而,非忘了她不可!不敢再愛她,因為她不理咱;不敢恨她,因為她是為叫人愛而生下來的!……不敢這麼著,不願意那麼著,自己的身分在那兒呢?年青的人一定要有點火氣,自尊的心!
為什麼跟著她後邊求情!為什麼不把自己看重了些!為什麼不幫助父親作事!為什麼不學李子榮!……完了!我把眼淚灑在你的被子上,我求神明保護你,可是我不再看你了,不再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