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3)

伊牧師,和別的英國人一樣,愛中國的老人,因為中國的老人一向不說“國家”兩個字。他不愛,或者說是恨,中國的青年,因為中國的青年們雖然也和老人一樣的糊塗,可是“國家”,“中國”這些字眼老掛在嘴邊上。自然空說是沒用的,可是老這麼說就可恨!他真沒想到老馬會說:“給中國人丟臉!”

馬老先生自己也說不清,怎麼想起這麼一句來!“馬先生,”伊牧師楞了半天才說:“你想想再說,好在咱們不是非今天決定不可。馬威呢,他念什麼呢?”“補習英文,大概是要念商業。”馬先生回答:“我叫他念政治,回國後作個官兒什麼的,來頭大一點。小孩子擰性,非學商業不可,我也管不了!小孩子,沒個母親,老是無著無靠的!近來很瘦,也不是怎麼啦!小孩子心眼重,我也不好深問他!隨他去吧!反正他要什麼,我就給他錢,誰叫咱是作老子的呢!無法!無法!”

馬老先生說得十分感慨,眼睛看著頂棚,免得叫眼淚落下來。心中很希望:這樣的一說,伊牧師或者給他作媒,說個親什麼的。——比方說吧,給他說溫都寡婦。自然娶個後婚兒寡婦,不十分體麵,可是娶外國寡婦,或者不至於犯七煞,作媒,也總是替他作了點事,不是把那個作文化比較的事可以岔過去了嗎!你替咱作大媒,咱幫助你念中國書:不是正合你們洋鬼子的“兩不吃虧”的辦法嗎!

他偷著看了伊牧師一眼。

伊牧師叼著煙袋,沒言語。

“馬先生,”又坐了半天,伊牧師站起來說:“禮拜天在博累牧師那裏見吧。叫馬威也去才好呢,少年人總得有個信仰,總得!你看保羅禮拜天準上三次教會。”

“是!”馬老先生看出伊牧師是已下逐客令,心裏十二分不高興的站起來:“禮拜天見!”

伊牧師把他送到門口。

“他媽的,這算是朋友!”馬先生站在街上,低聲兒的罵:“不等客人要走,就站起來說‘禮拜天見!’禮拜天見?你看著,馬大人要是上教堂去才怪!……”

“朋朋!——”

溫都母女歇夏去了,都戴著新帽子。瑪力的帽箍上繡著個中國字,是馬老先生寫的,她母親給繡的。戴上這個繡著中國字的帽子,瑪力有半點來鍾沒閉上嘴,又有半點來鍾沒離開鏡子。

帽子一樣的很多,可是繡中國字的總得算新奇獨份兒。要是在海岸上戴著這麼新奇的帽子,得叫多少姑娘太太們羨慕得落淚,或者甚至於暈過去!連溫都太太也高興得很,女兒的帽子一定惹起一種革命——叫作帽子革命吧!

女兒的像片一定要登在報上,那得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和羨愛!“馬先生,”瑪力臨走的時候來找馬老先生:“看!”她左手提著小裙子,叫裙子褶兒象扇麵似的鋪展開。脖子向左一歪,右手斜著伸出去,然後手腕輕鬆往回一撇。同時肩膀微微一聳,嘴唇一動:“看!”

“好極了!美極了!溫都姑娘!”馬老先生向她一伸大拇指頭。

瑪力聽老馬一誇獎,兩手忽然往身上一般,一揚腦袋,唏的一笑,一溜煙似的跑了。

其實,馬老先生隻把話說了半截:他寫的是個“美”字,溫都太太繡好之後,給釘倒了,看著——美——好象“大王八”三個字,“大”字拿著頂。他笑開了,從到英國還沒這麼痛快的笑過一回!“啊!真可笑!外國婦女們!腦袋上頂著‘大王八’,大字還拿著頂!

哎喲,可笑!可笑!“一邊笑!一邊搖頭!把笑出來的眼淚全掄出去老遠!

笑了老半天,馬先生慢慢的往樓下走,打算送她們到車站。下了樓,她們母女正在門口兒等汽車。頭一樣東西到他的眼睛裏是那個“大王八”。他咬著牙,梗著脖子,把臉都憋紅了,還好,沒笑出來。

“再見,馬先生!”母女一齊說。溫都太太還找補了一句:“好好的,別淘氣!出去的時候,千萬把後門鎖好!”汽車來了,拿破侖第一個躥進去了。

馬老先生哼哧著說了聲“再見!好好的歇幾天!”汽車走了,他關上門又笑開了。

笑得有點兒筋乏力盡了,馬先生到後院去澆了一回花兒。一個多禮拜沒下雨,花葉兒,特別是桂竹香的,有點發黃。他輕輕的把黃透了的全掐下來,就手來把玫瑰放的冗條子也打了打。

響晴的藍天,一點風兒沒有,遠處的車聲,一勁兒響。馬先生看著一朵玫瑰花,聽著遠處的車響,心裏說不上來的有點難過!勉強想著瑪力的帽子,也不是怎回事,笑不上來了!抬頭看了看藍天,亮,遠,無限的遠,還有點慘淡!“幾時才能回國呢?”他自己問自己:“就這麼死在倫敦嗎?不!不!等馬威畢業就回國!把哥哥的靈運回去!”

想起哥哥,他有心要上墳去看看,可是一個人又懶得去。看著藍天,心由空中飛到哥哥的墳上去了。那塊灰色的石碑,那個散落的花圈,連那個小胖老太太,全活現在眼前了!

“哎!活著有什麼意味!”馬先生輕輕搖著頭念叨:“石碑?連石碑再待幾年也得壞了!世界上沒有長生的東西,有些洋鬼子說,連太陽將來就是要死的!……可是活著,說回來了!也不錯!……那自然看怎樣活著,比如能作高官,享厚祿,妻妾一群,兒女又肥又胖,差不多了!值得活著了!……”

馬先生一向是由消極想到積極,而後由積極而中庸,那就是說,好歹活著吧!混吧!混過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他差點沒哼哼出幾句西皮快板來。這種好歹活著,便是中國半生不死的一個原因,自然老馬不會想到這裏。

完全消極,至少可以產生幾個大思想家。完全積極,至少也叫國家抖抖精神,叫生命多幾分樂趣。就怕,象老馬,象老馬的四萬萬同胞,既不完全消極,又懶得振起精神幹事。這種好歹活著的態度是最賤,最沒出息的態度,是人類的羞恥!

馬老先生想了半天,沒想出什麼高明主意來,賭氣子不想了。回到書房,擦了一回桌椅,抽了袋煙。本想坐下念點書,向來沒念書的習慣,一拿書本就覺得怪可笑的,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