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3)

“我說李夥計,”馬先生立起來,眼睛瞪著一點,說話的聲音也粗了一些,把李子榮嚇了一跳:“給你長工錢,你也不幹;好吧,你要走,走!現在就走!”

說完了話,學著戲台上諸葛亮的笑法,唏唏了幾聲。唏唏完了,又覺得不該和李子榮這麼不講麵子!可是話已出口,後悔有嗎用,來個一氣到底:“現在就走!”

李子榮正擦一把銅壺,聽見馬先生這樣說,慢慢把壺放在架子上,看著馬先生半天沒言語。

馬先生身子有點不舒坦:“這小子的眼神真足!”李子榮笑了:

“馬先生,你我誰也不明白誰,咱們最好別再費話。我不能現在就走。論交情的話呢,我求你給我兩個禮拜的限;論法律呢,我當初和你哥哥定的是:不論誰辭誰,都得兩個禮拜以前給信。好了,馬先生,我還在這兒做十四天的事,從今天算起。謝謝你!”

說完,李子榮又把銅壺拿起來了。

馬老先生的臉紅了,瞪了李子榮的脊梁一眼,開開門出去了。出了門口,嘟囔著罵:“這小子夠多麼不要臉!人家趕你,你非再幹兩個禮拜不可!

“好,讓你在這兒兩個禮拜,我不能再見你,麵子已經弄破了,還在一塊兒做事,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對,回去!回去給他兩個禮拜的工錢,叫他登時就走!白給你錢,你還不走嗎?

你可看明白了,我沒辭你,是你不願意幹啦!再幹兩個禮拜,想再敷衍下去,你當我看不出來呢,誰也不是傻子!對,給他兩禮拜的工錢,叫他走!……瞧他那個樣兒呀,給他錢,他也不走,他要是說再幹兩禮拜呀,那算是妥了!

沒法跟這樣人打交待,他滿不顧麵子!我沒法子!趕明兒帶馬威回國,在外國學不出好來!瞧李子榮,沒皮沒臉!你叫他走,他說法律吧,交情吧,扯蛋!……沒法子!……沒麵子!……去吃點三仙湯麵吧!管他李子榮,張子榮呢!犯不上跟他生氣!氣著,好,是玩兒的呢!……”

“老李!你跟我父親吵起來了?”馬威進門就問,臉上的神氣很不好看。

“我能跟他吵架?老馬!”李子榮笑著說。

“我告訴你,老李!”馬威的臉板著,眉毛擰在一塊,嘴唇稍微有點顫:“你不應該和父親搗亂!你知道他的人性,有什麼事為什麼不先跟我說呢!不錯,你幫我們的忙不少,可是你別管教我父親啊!無論怎說,他比咱們大二十多歲!他是咱們的前輩!”他忽然停住了,看了李子榮一眼。李子榮楞了一會兒,撓撓頭發,噗哧的一笑:“你怎麼了?老馬!”

“我沒怎麼!我就是要告訴你:別再教訓我父親!”“嘔!”李子榮剛要生氣,趕緊就又笑了:“你吃了飯沒有?老馬!”

“吃了!”

“你給看一會兒鋪子成不成?我出去吃點甚麼,就回來。”

馬威點了點頭。李子榮扣上帽子,出去了,還是笑著。

李子榮出去以後,大約有十分鍾,進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

“啊,年青的,你是馬先生的兒子吧?”老頭兒笑嘻嘻的說,腦袋歪在一邊兒。

“是,先生!”馬威勉強笑著回答。

“啊,我一猜就是嗎,你們父子的眼睛長得一個樣。”老頭兒說著,往屋裏看了一眼:“李先生呢?”

“出去吃飯,就回來——先生要看點什麼東西?我可以伺候你!”馬威心裏想:“我也會作生意,不是非仗著李子榮不可!”

“不用張羅我,我自己隨便看吧!”老頭兒笑了笑,一手貼在背後,一手插在衣袋裏,歪著頭細細看架子上的東西。看完一件,微微點點頭。

馬威要張羅他,不好;死等著,也不好;皺著眉,看著老頭兒的脊梁蓋兒。有時候老頭回過頭來,他趕緊勉強一笑,可是老頭兒始終沒注意他。

老頭兒身量不高,可是長得挺富泰。寬寬的肩膀,因為上了年紀,稍微往下溜著一點。

頭發雪白,大概其的往後攏著。連腮一部白胡子,把嘴蓋得怪好看的。鼻子不十分高,可是眼睛特別的深,兩個小眼珠深深的埋伏著,好象專等著幫助臉上發笑。腦袋常在一邊兒歪歪著。老頭兒的衣裳非常的講究。一身深灰呢衣,灰色的綢子領帶,拴著個細金箍兒。

單硬領兒挺高,每一歪頭的時候,硬領的尖兒就藏在白胡子裏。沒戴著帽子。皮鞋非常的大,至少比腳大著兩號兒,走道兒老有點擦著地皮,這樣,叫褲子的中縫直直的立著,一點褶兒也沒有。

“我說,年青的,這個罐子不能是真的吧?”老頭兒從貨架子上拿起一個小土罐子,一手端著,一手輕輕的摸著罐口兒,小眼睛半閉著,好象大姑娘摸著自己的頭發,非常的謹慎,又非常的得意。

“那——”馬威趕過兩步去,看了小罐子一眼,跟著又說了個長而無用的“那——”

“啊,你說不上來;不要緊,等著李先生吧。”老頭兒說著,雙手捧著小罐,嘴唇在白胡子底下動了幾動,把小罐又擺在原地方了。“你父親呢?好些日子沒見他了!”老頭兒沒等馬威回答,接著說下去,眼睛還看著那個小罐子:“你父親可真是好人哪,就是不大會做生意,啊,不大會做生意。你在這兒念書哪吧?念什麼?啊,李先生來了!啊,李先生,你好?”

“啊,約汗,西門爵士!你好?有四五天沒見你啦!”李子榮臉上沒有一處不帶著笑意,親親熱熱的和西門爵士握了握手。

西門爵士的小眼睛也眨巴著,笑了笑。

“西門爵士,今天要看點什麼?上次拿去的宜興壺已經分析好了吧?”

“哎,哎,已經分析了!你要是有賤的廣東磁,不論是什麼我都要;就是廣東磁我還沒試驗過。你有什麼,我要什麼,可有一樣,得真賤!”西門爵士說著,向那個小罐子一指:“那個是真的嗎?”

“衝你這一問,我還敢說那是真的嗎!”李子榮的臉笑得真象個混糖的開花饅頭。一邊說,一邊把小罐子拿下來,遞給老頭兒:“釉子太薄,底下的棕色也不夠厚的,決不是磁州的!可是,至遲也是明初的!西門爵士,你知道的比我多,你看著辦吧,看值多少給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