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保羅象審判官似的問他姐姐。
“馬先生喝醉了!”伊太太替凱薩林回答。
“和咱們有什麼關係?”保羅的鼻子中間皺起一層沒秩序的紋兒來。
“我請他們吃飯,馬先生和亞力山大一齊出去了。”伊太太捎了凱薩林一眼。
“告訴父親,別再叫他們來,沒事叫中國人往家裏跑,不是什麼體麵事!”保羅掏出根火柴,用指甲一掐,掐著了。“嘔,保羅,別那麼說呀!咱們是真正基督徒,跟別人——,你舅舅請老馬喝了點——”
“全喝醉了?”
“亞力山大沒有,馬先生倒在街上了!”
“我知道業力山大有根,我愛這老頭子,他行!”保羅把煙袋(又滅了)拔出來,擱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回頭向他姐姐說:“老姑娘,這回又幫助中國人說舅舅不好哇?不用理他們,中國人!你記得咱們小的時候用小泥彈打中國人的腦袋,打得他們亂叫!”
“我不記得了!”凱薩林很冷靜的說。
冷不防,屋門開了,伊牧師披著長袍子,象個不害人的鬼,進來了。
“你快回去!剛好一點,我不許你下來!”伊太太把他攔住。
伊牧師看了他兒子一眼。
“哈嘍!老朋友!你又著了涼?快睡覺去!來,我背著你。”
保羅說完,扔下煙袋,連拉帶扯把父親弄到樓上去了。
伊牧師一肚子氣,沒得發散,倒叫兒子抬回來,氣更大了。躺在床上,把亞力山大給的那支呂宋煙一氣抽完,一邊抽煙,一邊罵亞力山大。
城市生活發展到英國這樣,時間是拿金子計算的:白費一刻鍾的工夫,便是丟了,說,一塊錢吧。除了有金山銀海的人們,敢把時間隨便消磨在跳舞,看戲,吃飯,請客,說廢話,傳布謠言,打獵,遊泳,生病;其餘普通人的生活是要和時辰鍾一對一步的走,在極忙極亂極吵的社會背後,站著個極冷酷極有規律的小東西——鍾擺!
人們的交際來往叫“時間經濟”給減去好大一些,於是“電話”和“寫信”成了文明人的兩件寶貝。白太太的丈夫死了,黑太太給她寫封安慰的信,好了,忙!白太太跟著給黑太太在電話上道了謝,忙!
馬老先生常納悶:送信的一天送四五次信,而且差不多老是挨著家兒拍門;那兒來的這麼多的信呢?溫都太太幾乎每天晚上拿著小鋼筆,皺著眉頭寫信;給誰寫呢?
有什麼可寫的呢?他有點懷疑,也不由的有點醋勁兒:她,拿著小鋼筆,皺著眉頭,怪好看的;可是,決不是給他寫信!外國娘們都有野——!馬老先生說不清自己是否和她發生了戀愛,隻是一看見她給人家寫信,心裏便有點發酸,奇怪!
溫都太太,自從馬家父子來了以後,確是多用了許多郵票:家裏住著兩個中國人,不好意思請親戚朋友來喝茶吃飯;讓親友跟二馬一塊吃吧?對不起親友,叫客人和一對中國人坐在一桌上吃喝!叫二馬單吃吧?又太麻煩;自然二馬不在乎在那兒吃飯,可是自己為什麼受這份累呢!
算了吧,給他們寫信問好,又省事,又四麵討好。況且,在馬家父子來了以後,她確是請過兩回客,人家不來!她在回信裏的字裏行間看得出來:“我們肯跟兩個中國人一塊吃飯嗎!”自然信裏沒有寫得這麼直率不客氣,可是她,又不是個傻子,難道看不出來嗎!因為這個,她每逢寫信差不多就想到:瑪力說的一點不假,不該把房租給兩個中國人!
瑪力其實一點影響沒受,天天有男朋友來找她,一塊出去玩。我,溫都太太叫著自己,可苦了:不請人家來吃飯,怎好去吃人家的;沒有交際!為兩個中國人犧牲了自己的快樂!她不由的掉了一對小圓淚珠!可是,把他們趕出去?他們又沒有大錯處;況且他們給的房錢比別人多!寫信吧,沒法,皺著眉頭寫!
早飯以前,瑪力撓著短頭發先去看有信沒有。兩封:一封是煤氣公司的賬條子,一封是由鄉下來的。
“媽,多瑞姑姑的信,看這個小信封!”
溫都太太正做早飯,騰不下手來,叫瑪力給她念。瑪力用小刀把信封裁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