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父慈子孝”嗎,什麼話呢!
馬威又把父親的氈子從新蓋好,自己圍上條毯子在椅子上一坐。
馬老先生又忍了一個盹兒;醒了之後,身上可疼開了。大拇指頭和腦門子自然不用提,大腿根,胳臂肘,連脊梁蓋兒,全都擰著疼。用手周身的摸,本想發現些破碎的骨頭;沒有,什麼地方也沒傷,就是疼!知道馬威在旁邊,不願意哼哼出來;不行,非哼哼不可;而且幹嗓子一哼哼,分外的不是味兒。
平日有些頭疼腦熱的時候,哼哼和念詩似的有腔有調;今天可不然了,腿根一緊,跟著就得哼哼,沒有拿腔作調的工夫!可是一哼哼出來,心裏舒服多了——自要舒服就好,管他有腔兒沒有呢!
哼哼了一陣,勻著空想到“死”的問題:人要死的時候可是都哼哼呀!就是別死,老天爺,上帝!一輩子還沒享過福,這麼死了太冤啊!……下次可別喝這麼多了,不受用!可是陪著人家,怎好不多喝點?交際嗎!自要不死就得!別哼哼了,哼哼不是好現象;把腦袋往枕頭下一縮,慢慢的又睡著了。
含著露水的空氣又被太陽的玫瑰嘴唇給吹暖了。倫敦又忙起來,送牛奶的,賣青菜的,都西力嘩啷的推著車子跑。工人們拐著腿,叼著小煙袋,一群群的上工。後院的花兒又有好些朵吐了蕊兒。拿破侖起來便到園中細細聞了一回香氣,還帶手兒活捉了兩個沒大睡醒的綠蒼蠅吃。
馬先生被街上的聲音驚醒,心裏還是苦辣,嘴裏幹的厲害,舌頭是軟中硬的象塊新配的鞋底兒。肚子有點空,可是胸口堵得慌,嗓子裏不住的要嘔,一嘴粘涎子簡直沒有地方銷售。腦門上的鵝頭,不那麼高了;可是還疼。“死是死不了啦,還是不舒服!”
一想起自己是病人,馬先生心裏安慰多了:誰不可憐有病的人!回來,李子榮都得來瞧我!小孩子吃生蘋果,非挨打不可;可是吃得太多,以至於病了,好辦了;誰還能打病孩子一頓;不但不打,大家還給買糖來。現在是老人了,老人而變為病老人,不是更討人的憐愛嗎!對!病呀!於是馬先生又哼哼起來,而且頗有韻調。
馬威給父親用熱手巾擦了臉和手,問父親吃什麼。馬老先生隻是搖頭。死是不會啦,有病是真的;有病還能說話?不說。
溫都太太已經聽說馬先生的探險史,覺得可笑又可氣;及至到樓上一看他的神氣,她立刻把母親的慈善拿出來,站在床前,問他吃什麼,喝什麼;他還是搖頭。她堅決的主張請醫生,他還是搖頭,而且搖得很凶。
溫都姑娘吃完早飯也來了。
“我說馬先生,今天再喝一回吧!”瑪力笑著說。馬老先生忽然噗哧一笑,倒把溫都太太嚇了一跳;笑完,覺著不大合適,故意哼唧著說:“我好了,給你好好的買個帽子。”
“好啦,可別忘了!”瑪力說完跑出去了。
溫都太太到底給早飯端來了,馬老先生隻喝了一碗茶。茶到食道裏都有點刺的慌。
馬威去找李子榮,叫他早一點上鋪子去。溫都太太下樓去作事,把拿破侖留在樓上給老馬作伴兒。拿破侖跳上床去,從頭到腳把病人聞了一個透,然後偷偷的把馬先生沒喝了的牛奶全喝了。
馬威回來,聽見父親還哼哼,主張去請醫生,父親一定不答應。
“找醫生幹什麼?我一哼哼,一痛快,就好了!”
溫都太太從後院折來幾朵玫瑰,和一把桂竹香,都插在瓶兒裏擺在床旁邊。馬先生聞著花香,心裏喜歡了,一邊哼哼,一邊對拿破侖說:“你聞聞!你看看!世界上還有比花兒再美的東西沒有!誰叫花兒這麼美?你大概不知道,我呢——也不知道。花兒開了,挺香;忽然又謝了,沒了;沒意思!人也是如此,你們狗也是如此;誰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