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上的黑發又粗又多,因腦門兒的扁窄和頭發的蓬鬆,差不多眉毛以上,頭發以下,沒有多大的空地方了。眼睛鼻子和嘴全不難看,可惜顴骨太平了一些。他的體格可是真好,腰板又寬又直,脖子挺粗,又加著腿有點彎兒,站在那裏老象座小過山炮似的。
李子榮算把外國人弄糊塗了:你說他是日本人吧,他的臉真不能說是體麵。(日本人都是體麵的!)說他是中國人吧,他的黃臉確是洗得晶光;中國人可有舍得錢買胰子洗臉的?
再說,看他的腰板多直;中國人向來是哈著腰挨打的貨,直著腰板,多麼於理不合!雖然他的腿彎著一點,可是走起路來,一點不含忽,真咯噔咯噔的招呼;不但不扭,並且走得飛快,……外國老爺們真弄不清了,到底這個家夥是那種下等人類的產物呢?“啊!”李子榮的房東太太想出來了:“這個家夥是中日合種,”她背地裏跟人家說:“決不是真正中國人;日本人?他那配!”
馬威和李子榮還沒鬆手,馬老先生早挺著腰板兒進了門。李子榮慌忙跑進來,把地上的東西都收拾起來,然後讓馬老先生到櫃房裏坐。小鋪子是兩間的進身,一間是作生意的,一間作櫃房。櫃房很小,靠後山牆放著個保險箱,箱子前麵隻有放三四把椅子和一張桌子的地方。保險箱旁邊放著個小茶幾,上麵是電話機和電話簿子。屋子裏有些潮氣味兒,加上一股酸溜溜的擦銅油兒,頗有點象北京的小洋貨店的味兒。“李夥計,”馬老先生想了半天,才想起“夥計”這麼兩個字:“先沏壺茶來。”
李子榮抓了抓頭上亂蓬蓬的黑頭發,瞧了老馬一眼,然後笑著對馬威說:
“這裏沒茶壺茶碗,老先生一定要喝茶呢,隻好到外邊去買;你有錢沒有?”
馬威剛要掏錢,馬老先生沈著臉對李子榮說:“夥計!”這回把“李”字也省下了:“難道掌櫃的喝碗茶,還得自己掏腰包嗎!再說,架子上有的是茶壺茶碗,你楞說沒有?”
馬老先生拉過張椅子來,在小茶幾前麵坐下;把脊梁往後一仰的時候,差點兒沒把電話機碰倒了。
李子榮慢慢的把汗衫袖子放下來,轉過身來者著馬老先生說:
“馬先生,在你哥哥活著的時候,我就在這裏幫過一年多的忙;他死的時候,把買賣托付給我照應著;我不能不照著買賣作!喝茶是個人的事,不能由公賬上開銷。這裏不同中國,公賬是由律師簽字,然後政府好收稅,咱們不能隨意開支亂用。至於架子上的茶壺茶碗是為賣的,不是為咱們用的。”
他又回過身來對馬威說:“你們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也許你們看我太不客氣;可是咱們現在是在英國,英國的辦法是人情是人情,買賣是買賣,咱們也非照著這麼走不可。”“對!”馬威低聲說,沒敢看他父親。
“夠了!夠了!不喝啦,不喝行不行!”老馬先生低著頭說,好象有點怕李子榮的樣兒。
李子榮沒言語,到外間屋把保險箱的鑰匙拿進來,開開箱子,拿出幾本賬簿和文書,都放在馬老先生眼前的一把椅子上。
“馬先生,這是咱們的賬本子什麼的,請過過眼,你看完了,我還有話說。”
“幹什麼呀?反正是那麼一回事,我還能疑心你不誠實嗎?”馬老先生說。
李子榮笑了。
“馬老先生,你大概沒作過買賣——”
“作買賣?哼——”馬老先生插嘴說。
“——好,作過買賣也罷,沒作過也罷,還是那句話:公事公辦。這是一種手續,提不到疑心不疑心。”李子榮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的直為難。明知道中國人的脾氣是講客氣,套人情的;又明知道英國人是直說直辦,除了辦外交,沒有轉磨繞圈作文章的。進退兩難,把他鬧得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隻好抓了抓頭發,而且把腦門子上的那縷長的,卷,卷,卷成個小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