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車順著鐵欄杆轉,直轉到一個小鐵門才站住。父子下了車,馬威打算把車打發了,馬老先生非叫車等著不可。小鐵門裏邊有間小紅房子,孤孤零仃的在那群石樁子前麵站著山牆上的小煙筒曲曲彎彎的冒著一股煙兒。他們敲了敲那個小鐵門,小紅屋子的門開了一個縫兒。

門縫兒越開越大,慢慢的一個又圓又胖的臉探出來了。兩腮一凸一凹的大概是正嚼著東西。

門又開大了一些,這個胖臉和臉以下的那些東西全露出來,把這些東西湊在一塊兒,原來是個矮胖的小老太太。

老太太的臉上好象沒長著什麼玩藝兒,光是“光出溜的”一個軟肉球。身上要是把胳臂腿兒去了,整個兒是個小圓轆軸。她一麵用圍裙擦著嘴,一麵問他們找誰的墳墓。她走到他們跟前,他們才看出來:她的臉上確是五官俱全,而且兩隻小眼睛是笑眯眯的;說話的時候露出嘴裏隻有一個牙,因為沒有什麼陪襯,這一個牙看著又長又寬,頗有獨霸一方的勁兒。

“我們找馬先生的墳,一個中國人。”馬威向老太太說。她已經擦完了嘴,用力把手往上湊,大概是要擦眼睛。“我知道,記得!去年秋天死的!怪可憐的!”老太太又要往起撩圍裙:“棺材上有三個花圈,記得!秋天——十月七號。頭一個中國人埋在這裏,頭一個!

可憐!“說著,老太太的眼淚在臉上橫流;臉上肉太多,淚珠不容易一直流下來。”你們跟我來,我知道,記得!“老太太開始向前走,小短腿象剛孵出來的小鴨子的;走的時候,臉上的肉一哆嗦一哆嗦的動,好象冬天吃的魚凍兒。

他們跟著老太太走,走了幾箭遠,她指著一個小石樁子說:“那裏!”馬家父子忙著過去,石樁上的姓名是個外國人的。他們剛要問她,她又說了,“不對!不對!還得走!我知道,記得!那裏——頭一個中國人!”

又走了一兩箭遠,馬威眼快,看見左邊一塊小石碑,上麵刻著中國字;他拉了馬老先生一把,兩個人一齊走過去。“對了!就是那裏!記得!知道!”老太太在後麵用胖手指著他們已經找著的石碑說。

石碑不過有二尺來高,上麵刻著馬威伯父的名字,馬唯仁,名字下麵刻著生死年月。碑是用人造石作的,淺灰的地兒,灰紫色的花紋。石碑前麵的花圈已經叫雨水衝得沒有什麼顏色了,上麵的紙條已早被風刮去了。石碑前麵的草地上,淡淡的開著幾朵淺黃野花,花瓣兒上帶著幾點露水,好象淚珠兒。天上的黑雲,地上的石碑和零散的花圈,都帶出一股淒涼慘淡的氣象;馬老先生心中一陣難過,不由的落下淚來;馬威雖然沒有看見過他的伯父,眼圈兒也紅了。

馬老先生沒管馬威和那個老太太,跪在石碑前頭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低聲的說:“哥哥!保佑你兄弟發財,把你的靈運回中國去吧!”說到這裏,他不覺的哭得失了聲。

馬威在父親背後向石碑行了三鞠躬禮。老太太已經走過來,哭得滿臉是水,小短胳臂連圍裙都撩不起來了,隻好用手在臉上橫來豎去的抹。

哭著哭著,她說了話:“要鮮花不要?我有!”“多少錢?”馬威問。

“拿來!”馬老先生在那裏跪著說。

“是,我拿去,拿去。”老太太說完,撩著裙子,意思是要快跑,可是腿腕始終沒有一點彎的趨向,幹跺著腳,前仰後合的走了。去了老大半天才慢慢的扭回來,連脖子帶臉全紅得象間小紅房子的磚一樣。一手撩著裙子,一手拿著一把兒杏黃的鬱金香。

“先生,花兒來了。真新鮮!知道——”說著,哆哩哆嗦的把花交給馬老先生。他撿起一個花圈來,從新把鐵條緊了一緊,把花兒都插上;插好了,把花圈放在石碑前麵;然後退了兩步,端詳了一番,眼淚又落下來了。

他哭了,老太太也又哭了。“錢呢!”她正哭得高興,忽然把手伸出來:“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