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量比他的兒子還矮著一點,臉上可比馬威富泰多了。重重的眉毛,圓圓的臉,上嘴唇上留著小月牙兒似的黑胡子,在最近的一二年來才有幾根慘白的。眼睛和馬威的一樣,又大,又亮,又好看;永遠戴著玳瑁邊的大眼鏡。他既不近視,又不遠視,戴著大眼鏡隻是為叫人看著年高有威。
馬則仁(這是馬老先生的名字)年青的時候在美以美會的英文學校念過書。英文單字兒記得真不少,文法的定義也背得飛熟,可是考試的時候永遠至多得三十五分。
有時候拿著《英華字典》,把得一百分的同學拉到清靜地方去:“來!咱們搞搞!你問咱五十個單字,咱問你五十個,倒得領教領教您這得一百分的怎麼個高明法兒!”於是把那得一百分的英雄撅得幹瞪眼。他把字典在夾肢窩裏一夾,嘴裏哼唧著“ANounis……”把得三十五分的羞恥,算是一掃兒光,雪得幹幹淨淨。
他是廣州人,自幼生在北京。他永遠告訴人他是北京人,直到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價值增高,廣東國民政府的勢力擴大的時候,他才在名片上印上了“廣州人”三個字。
在教會學校畢業後,便慌手忙腳的抓了個妻子。仗著點祖產,又有哥哥的幫助,小兩口兒一心一氣的把份小日子過得挺火熾。他考過幾回學部的錄事,白折子寫不好,作錄事的希望隻好打消。
托人找洋事,英文又跟不上勁。有人給他往學堂裏薦舉去教英文,作官心盛,那肯去拿藤子棍兒當小教員呢。閑著沒事也偷著去嫖一嫖,回來晚了,小夫婦也拌一通兒嘴,好在是在夜裏,誰也不知道。
還有時候把老婆的金戒指偷出去押了寶,可是永遠笑著應許哥哥寄來錢就再給她買個新的。她半惱半笑的說他一頓,他反倒高了興,把押輸了的情形一五一十說給她聽。
結婚後三年多,馬威才降生了。馬則仁在事前就給哥哥寫信要錢,以備大辦滿月。哥哥的錢真來了,於是親戚朋友全在馬威降世的第三十天上,吃了個“泰山不下土”;連街坊家的四眼狗也跟著啃了回豬腳魚骨頭。
現在小夫婦在世上的地位高多了,因為已經由“夫婦”變成“父母”。他們對於作父母的責任雖然沒十分細想,可是作父母的威嚴和身分總得拿出來。於是馬則仁老爺把上嘴唇的毫毛留住不剃,兩三個月的工夫居然養成一部小黑胡子。馬夫人呢,把臉上的胭脂擦淺了半分,為是陪襯著他的?「諍印?
最痛心的:馬威八歲的時候,馬夫人,不知道是吃多了,還是著了涼,一命嗚呼的死了。馬則仁傷心極了:扔下個八歲的孩子沒人管,還算小事。結婚一場,並沒給夫人弄個皇封官誥,這有多麼對不起死去的靈魂!由不得大眼淚珠兒一串跟著一串的往下流,把小胡子都哭得象賣蜜麻花的那把小糖刷子!
喪事一切又是哥哥給的錢,不管誰的錢吧,反正不能不給死鬼個體麵發送。接三,放焰口,出殯,辦得比馬威的滿月又熱鬧多了。
一來二去的,馬先生的悲哀減少了。親戚朋友們都張羅著給他再說個家室。他自己也有這個意思,可是選擇個姑娘真不是件容易事。續弦不象初婚那麼容易對付,現在他對於婦人總算有了經驗:好看的得養活著,不好看的也得養活著,一樣的養活著,為什麼不來個好看的呢。
可是,天下可有多少好看的婦人呢。這個續弦問題倒真不容易解決了:有一回差點兒就成功了,不知是誰多嘴愛說話,說馬則仁先生好吃懶作沒出息,於是女的那頭兒打了退堂鼓。又有一回,也在快成功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女的鼻子上有三個星點兒,好象骨牌裏的“長三”;又散了,娶媳婦那能要鼻子上有“長三”的呢!
還有一層:馬先生唯一增光耀祖的事,就是作官。雖然一回官兒還沒作過,可是作官的那點虔誠勁兒是永遠不會歇鬆的。凡是能作官的機會,沒有輕易放過去的;續弦也是個得官兒的機會,自然也不能隨便的拍拍腦袋算一個。假如娶個官兒老爺的女兒,靠著老丈人的力量,還不來份差事?假如,……他的“假如”多了,可是“假如”到底是“假如”,一回也沒成了事實。
“假如我能娶個總長的女兒,至小咱還不弄個主事,”他常對人們說。
“假如總長有個女兒,能嫁你不能?”人們這樣回答他。婚事和官事算是都沒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