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心中的天道天理,比我們常說的大是大非還要高。媽媽並不否認大是大非,例如,在“文革”災難中,她和我都知道,隻要我去與造反派疏通一下,表示服從,爸爸的處境也許會改變,但我堅決不去疏通,她也讚成我這麼做。又如,她知道我曾經到一個出版社單獨與“工總司”暴徒對峙,又冒險悄悄地主持了上海唯一的周恩來追悼會,她都沒有阻止我,隻說“做事不大聲,做完就走人”。
但是,這些事,還不是她心中的終點。她的終點聽起來很平常:不管別人怎麼鬧,都要好好活下去。
在這一點上,媽媽顯然高於爸爸。爸爸是典型的儒家,相信“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一套,成天要為正義挺身而出,為此受盡折磨。直到十年前,還被廣州、上海、天津的三份誣陷我的報刊活活氣死。他臨終床頭那幾份報刊上的顫抖筆畫,便是生死遺命。其實爸爸和媽媽同齡,媽媽能夠多活十年,原因之一,是她壓根兒不聽那些惡言。因此,這些惡言隻能折騰爸爸,卻無傷媽媽。
針對這個對比,我曾經說過,我是中國人,當然忘不了殺父之仇;但我又是媽媽的兒子,懂得絕不能讓自己受惡言操控。我想,朋友們都會認同,我受媽媽的影響更深一些。
很多讀者都奇怪,我為什麼受到媒體間那麼多謠言的一次次圍攻而從不解釋,從不反駁?隻要見過我媽媽,就明白了。
最後,我想用一件遠年往事,作為這個悼詞的歸結。
在我六歲那年,一個夏天的傍晚,媽媽翻過兩座山,吳石嶺和大廟嶺,到上林湖的表外公家去了,當夜必定回來。我為了讓媽媽驚喜,就獨自翻山去接媽媽。那時山上還有很多野獸,我卻一點兒也不害怕。後來在第二座山的山頂遇到棲宿在破涼亭裏的一個乞丐家庭,他們還勸我不要再往前走,但我還是沒聽他們的。終於,我在翻完第二座山的時候見到了媽媽。現在想來,媽媽也是夠大膽的,那麼年輕,那麼美貌,獨自一人,走在黑夜山路上。然而,更有趣的是,媽媽在山路上見到我,竟然不吃驚,不責怪,不盤問,隻是高興地說一句“秋雨來了”,便一把拉住我的手,親親熱熱往回走。這情景,正合得上布萊希特的一個劇名:《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
是的,我畢生的大膽,從根子上說,都來自於媽媽。十幾年前我因貼地冒險數萬公裏考察了密布著恐怖主義危險的人類古文明遺跡,被國際媒體譽為“當今世界最勇敢的人文教授”。其實那每一步,還是由媽媽當年溫熱的手牽著。
媽媽,您知道,我為您選定的歸息之地,就在那條山路邊上。爸爸已經在那裏安息,山路的另一側,則安息著祖父、祖母、叔叔,以及您的父親——我們的外公。因此,您不會寂寞。
您先在上海度過這個寒冷的冬天,明年春天,我會領著弟弟們,把您送到那裏。
媽媽,這是我們的山路,我們的山穀。現在,野獸已經找不到了,山頂上的涼亭早就塌了,乞丐的家也不見了。剩下的,還是那樣的山風,那樣的月亮,那樣的花樹。
媽媽,我真舍不得把您送走。但是,更舍不得繼續把您留在世間。這世間,對您實在有點說不過去。整整九十年,越想越叫人心疼。那就到那裏去休息吧,媽媽。
謝謝大家,陪我和媽媽說了這麼多話。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十三日下午四時三十分,在媽媽的追悼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