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個難題。到上海後,遇到了饑荒和“文革”。全家遭受的最大困頓就是吃飯,這事全由媽媽一人張羅。“文革”中,一切被“打倒”人員的全部生活費,是每月每家二十六元人民幣,而當時我家,是整整八口人,其中包括一名因失去父母而被收養的孩子。家裏早就沒有任何餘錢,所有稍稍值錢的東西也都已經賣完。那麼,二十六元,八口人,這道完全無解的算術題,媽媽到底是怎麼一天天算下來的?我們看到的隻是一個結果,那就是全家都沒有餓死。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與前麵幾個難題不同的是,這個難題出現時我已經長大,留下了一些片段記憶。
例如,“文革”災難中的一天,媽媽步行到我所在的學院,找到了已經很久沒有吃過一頓飽飯的我。在一片吵鬧的高音喇叭聲中,她伸出溫熱的手掌緊緊貼在我的手掌上。我感覺到,中間夾了一張紙幣。她說,還要立即趕到關押爸爸的地方去。我一看手掌,那是一張兩元錢的紙幣。這錢是從哪裏來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過幾天我就偵查到了。原來媽媽與幾個阿姨一起,在一家小工廠洗鐵皮。那麼冷的天還赤著腳,渾身上下都被水澆濕了。幾元錢,就是這麼掙來的。
前幾天,媽媽已經失去知覺,我坐在病床邊長時間地握著她的手掌。突然如迅雷閃電,記起了那年她貼著兩元錢紙幣握住我手掌時的溫熱。還是這個手掌,現在握在我手上。然後,我又急急地去撫摸她的腳,四十多年前的冷水鐵皮,讓我今天還打了個寒顫。
媽媽的手,媽媽的腳,我們永遠的生命支架。難道,這些天要漸漸地冷卻了嗎?
我一動媽媽的手腳,她肩頭的被子就有點滑落,馬蘭趕忙去整理。肩頭,媽媽的肩頭,更是我家的風雨山脊。
有關媽媽肩頭的記憶,那就更多了。例如,我曾寫過,“文革”中有一次我從農場回家,吃驚地看到一張祭祖的桌子居然在自動移位。細看之下才發現媽媽一個人鑽在桌子底下,用肩在馱桌子。家裏的人,有的被關押了,有的被逼死了,有的被流放了,沒有一雙手來幫她一把,她隻能這樣。
“文革”結束後,公道回歸,被害的家人均獲平反,我也被選拔為全國最年輕的高校校長。但是,不管聲名如何顯赫,我的衣食負擔還是落在媽媽肩上。直到今天,集體宿舍的老鄰居們還都記得,我媽媽每隔幾天就肩背一個灰色的食物袋來為我做飯,後麵還跟著爸爸。
現在,很多當年同事仍在美言我在那個年代的工作效能,不少出版社也在搶著出版我那時寫的學術著作。但是隻有我知道,這一切的一半分量,都由一副蒼老的肩膀扛著,直到馬蘭的出現。
說到這裏,我想大家都已明白,媽媽一生的微笑和靦腆,絕不是害怕、躲避、無能、平庸。恰恰相反,她完成了一種特殊的強大。
媽媽讓我懂得,天地間有另一種語言。記得當年爸爸單位的“革命群眾”每隔幾天就會來威脅媽媽,說爸爸如果再不交代“反黨罪行”就會“死無葬身之地”。媽媽每次都低頭聽著,從不反駁一句,心裏隻想著下一頓飯能找一些什麼來給孩子們吃。後來叔叔在安徽被逼死,媽媽陪著祖母去料理後事,當地的“革命群眾”又在一旁厲聲訓斥,媽媽隻是捧著骨灰盒低頭沉默,隨便他們說什麼。
幾十年過去,現在我們都知道了,媽媽的沉默是對的。那些“革命群眾”不值得辯論。一辯論就進入他們的邏輯係統,必定上當。媽媽固守的,是另一套做人的基本道理,也就是天道天理。隻有沉默,才能為天道天理讓出位置,才能為曆史裁判留下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