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我家的楊梅特別好,快到這裏來!”
“我家的昨天剛熟,就在你們右手邊兩丈地的山坡上!”
“今年最甜是我們家,老師,西坡上招手的就是我!”
……
女教師們笑著,轉身轉亂了。越轉,喊聲越多。
呼喊的孩子們都在樹上,下樹下坡需要一點時間。終於,他們像小鳥一般飛到女教師們身邊,他們身後,是他們的媽媽。媽媽們很想伸手來拉扯女教師,倒是女教師先上前,把手挽住了。
那天在楊梅山,女教師和村婦們說了很多,笑了很多,吃了很多。村婦們沒料到女教師那麼隨和,那麼有興致。終於有一個村婦把一個女教師拉到一邊,問:“你們小學,收女學生嗎?”
“收,收!”幾個女教師們都迫不及待地搶著說。
“我有一個外甥女,住在山南鎮,潘木公到他們家做過牌坊。前些日子潘木公為你們學校造校門,帶她來玩過。她回去後,天天吵著要來上學。”那個村婦說。
“山南鎮?遠嗎?”女教師問。
“不太遠,但進出要翻山。麻煩就在這裏,如果來上學,就要起早貪黑,爬上爬下,大冷大熱,一個人。”村婦說。
“過兩天你帶我們到山南鎮走一趟,好嗎?”女教師說。
六
女教師們的山南鎮之行,招來了小學裏的第一個女學生,叫河英。
她來上學實在不容易,每天一來一回要翻兩次山。特別是到了冬天,漫山遍野都是雪,山路結冰,很容易摔跤。在山路上摔跤,非常危險。
一位女教師出了一個主意,讓河英翻山時紮上一方紅頭巾。女教師說:“隻要你翻過山,我就可以憑著紅頭巾找到你,盯著你看。如果你摔跤了,我會看到,會想辦法來幫你。”
河英母親說:“這主意好,上山時歸我看。”
於是,這個河英上一趟學好氣派。剛剛在那頭山坡擺脫媽媽的目光,便投入這邊山坡老師的注視。每個冬天的清晨,她就是雪嶺上一個移動的紅點,在兩位女性的嗬護下,上天落地。
其實遠不止兩位女性。
山這邊,男學生們還都賴在被窩裏不肯起床,大冬天清晨的被窩是孩子們難於割舍的天堂。母親已經催了幾次,都無用,便把目光轉向窗外的雪山。
“你看!”母親終於歡快地叫了一聲,男孩子也把頭伸出被窩。都看到了,雪嶺頂上的一個紅點。一天一地都白得那麼幹淨,這紅點也就分外耀眼。它劃破了雪嶺,也把賴在被窩裏的男孩子全都拽起來了。
河英的上學,成了一個示範。這以後,很多女孩子都來上學了,而且,學習成績都比男學生好。兩年後,小學裏女生的比例,達到了三分之一。男教師,也陸續調過來幾個。學校,已經越來越像樣,對得起潘木公建造的那座很像牌坊的校門了。
七
我讀完小學時才九歲,對於童年的事,並不明白。隻是記得有很多難忘的片段,卻連不起來。
直到長大之後讀到一篇外國,才如雷擊一般,驀然追悟,傻坐半日,浮想聯翩。
那篇叫《熱冰》,寫了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位姑娘跟著兩個青年去劃船,船劃到半道上,兩個青年開始對她有非禮舉動,把她的上衣都撕破了。她不顧一切跳入水中,小船被她蹬翻,兩個青年遊回到了岸上,而她則被水蓮蔓莖絆住,陷於泥沼,失去了生命。
她的父親抱回了女兒半裸的遺體,在痛苦的瘋癲中,把尚未僵硬的女兒封進了冷庫。
村裏的老修女寫信給教皇,建議把這位冰凍的貞潔姑娘封為聖徒。
她真的會顯靈。有一次,一個青年醉酒誤入冷庫,酒醒時冷庫的大門已經上鎖。他見到了這塊冰:“原來裏麵凍的是個姑娘。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秀發,不僅是金色的,簡直是冬季裏放在玻璃窗後麵的閃閃燭光,散發著黃澄澄的金色。她袒露著酥胸,在冰層裏顯得特別清晰。這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像在睡夢裏,又不像在睡夢中,倒像是個乍到城裏來的迷路者。”
結果,這個青年貼著這塊冰塊反而感到熱氣騰騰,扛住了冷庫裏的寒冷。
的最後,是兩個青年偷偷進入冷庫,用小車推出那方冰塊,在喜微的晨光中急速奔跑。兩個青年揮汗如雨,挾著一個完全解凍了的姑娘飛奔湖麵,越奔越快,像要把她遠遠送出天邊。
我相信,隻要讀了本文前麵敘述的朋友,都不難明白這篇為什麼對我會產生那麼強烈的觸動。
我覺得,這位姑娘死後被封為聖徒,有點像中國女子死後被批準建立貞節牌坊。
但是,不管是聖徒還是牌坊,姑娘,你難道真死了嗎?
幸好有這位父親,偷偷地把尚未僵硬的女兒冰封了。於是,這塊冰也就成了“熱冰”,埋藏著生命信號,掩飾著無限可能。
在冰庫裏,這姑娘依然美麗。甚至,更加美麗。
由此,我不能不作出大膽懷疑了——
為什麼家鄉那麼多立了貞節牌坊的自殺女子,墓中卻是空的?我懷疑,她們實際上並沒有自殺,而是由她們的父親悄悄轉移了。
那些大戶人家的上上下下,都等著把一個葬儀立即變成兩個葬儀。於是半夜的小船,簡薄的行裝,無人的棺木,裝扮的大殮……一切都心照不宣。但是,父母親的號啕大哭卻是真的,淚滴濺在白胡白發上。畢生再也見不到女兒了,也不知道她會流落到什麼地方。
我懷疑,這樣的半夜小船,裝得更多的不是逃生者,而是逃婚者。未婚夫並沒有死亡,而未婚妻卻“猝死”了,“被拐”了,“失蹤”了……
在昏暗的月色下送別小船的,總是父親。因為母親裹著小腳,行走不便,更怕她在河邊哭出聲來。父親很少說話,步子輕輕,快速向小船走去。那神情,與那位把女兒封進冰庫的外國父親,完全相同。
中國的小船沒有封進冰庫,那麼,究竟劃到了哪一個荒湖,哪一條小河?
我懷疑,那位建造牌坊的石匠潘木公,已經猜出八九。當初,他聽年輕石匠說墳墓都是空的,為什麼如此緊張地追問?他第一次來到廢棄的尼姑庵,為什麼在東張西望後很少說話,不斷抽煙?他為什麼自告奮勇,為小學建造了一個很像牌坊的石門?……
我漸漸明白了,我們鄉間為什麼留有那麼多無言的牌坊,卻又湧來那麼多陌生的美麗,尼姑的美麗,女教師的美麗?
我漸漸明白了,女教師們為什麼那麼迫切地想要招收女學生,連翻山越嶺也不在乎?
河英,雪嶺上的一個紅點,就像那束冰封的金發。
冰封的金發終於被兩個現代青年用小車推出了冰庫,那個姑娘已在熹微的晨光中完全解凍。一群黑發飄飄的中國姑娘並沒有靠別人的小車,她們自己解凍了,解凍在四處潛行的安靜中。
這些美貌絕倫的東方女子,也為一個個鄉村解了凍,為一道道山梁解了凍,為一大批男孩子、女孩子解了凍。
我已經斷定,在大地還在沉睡時悄悄出現的熹微晨光,與《中國曆代失蹤女子名錄》有關。但是,這部名錄,是山川之玄,歲月之秘。它無痕無跡,無符無字,卻被天地銘記。
我隻知,自己,就是從那解凍了的鄉村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