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尼姑庵一箭之遙的西北邊,是吳山廟,那裏來過不少和尚。和尚和尼姑雖然同屬佛教,但互相從不來往。村民知道,那是怕招來閑話。佛門清規,到了那麼荒僻的地方也沒有鬆弛。吳山廟每天都會聚集四鄉八鄰大量念佛的婆婆和嬸嬸,因此算得上是一個“旺廟”。廟裏有兩個外地來的老和尚,帶著兩個小和尚。還有一個本地的廟祝,管零碎雜務。兩個大和尚一胖一瘦,瘦的那個是“當家和尚”,法號“醒禪”,據他自己說,來自甘肅一個叫武威的地方。
與尼姑庵坍塌的泥牆不同,吳山廟的黃牆前年剛刷過,顯得比較精神。泥牆、黃牆,再加上那些牌坊的白石、青石,幾種顏色,標示著鄉人們的公共去處。此刻,隻有黃牆最熱鬧,最通俗。其他幾種顏色,太深奧了。
四
尼姑庵有了動靜。
兩個年輕女子,由鄉長陪著,向那條小路走去。他們前麵,村長領著兩個年輕農民,撩撥開齊膝的葦草,算是開路。那兩個年輕農民邊上,還有一個挑工,挑著兩個大箱子。這兩個大箱子,自然是那兩個年輕女子的。
走到尼姑庵歪歪扭扭的木門前,村長從衣兜裏掏出一把大鑰匙,去開那把鏽得掉渣的老鐵鎖。擺弄了半天,木門吱吱嘎嘎地推開了。村長吩咐兩個年輕農民:“先打掃出一個能下腳的屋子,再全部清掃一遍!”
鄉長看到後麵跟來十幾個農民,就轉身對大家說:“這裏要辦一個小學了,這是兩位老師,以後還會來三位。你們一起幫著打掃吧,今後家家戶戶的孩子都要到這裏來讀書!”
村民們點頭稱是,眼睛隻盯著兩位女教師看。兩位女教師非常害羞,低頭轉身躲著大家的目光。她們,漂亮得讓人張大了嘴說不出話。
女教師跟著兩個年輕的農民跨進了一道門坎,進入到了裏院。這下,輪到她們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了。滿滿幾壟鮮花,整整齊齊,一半嫩黃,一半淺紫,開得蓬勃而嬌豔。
鄉長、村長也跟進來了。鄉長說:“門關了那麼久,也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侍候,花怎麼還開得那麼好?”
村長說:“花這東西,躲人。離得越遠,長得越好。”
一位女教師怯生生地問:“這花,誰種的?”
村長說:“尼姑。都不知道到哪裏去了,留下這麼多花。”
兩位女教師眼睛發亮,也顧不得鄉民看她們了,隻顧彎腰看花,嗅花,還伸出手指輕輕地撥動著花。在她們身後,村長指揮著村民們開始打掃院子和屋子。
“那些尼姑來的時候,也和你們一樣年輕。”鄉長對女教師說。
“也和你們一樣好看。”一位大嬸笑著說。
牆要補,屋要修,上課的桌椅講台都要做,村長和鄉長商量後,找來了鄉裏的木匠、泥水匠和石匠。那個陪著潘木公到山南鎮去的年輕石匠也被叫來了,他一看事情太多,一時忙不過來,就把自己剛拜師不久的潘木公也請了出來。
潘木公一出場,事情就要做得像樣一點了,鄉長特意還撥了點錢。
不久,另外三位女教師也陸續到了。走廊牆上,掛了個手搖的鈴。以後上課下課,都會聽到鈴聲。
潘木公邊幹活邊東張西望,卻很少說話。他細細地看花,看當年尼姑們住的屋子,再看看女教師們的背影。女教師一回頭,他就把目光轉過去,再看花。
他抽煙竿的時間更多了,老是在想著什麼,也不跟別人說。
不久,他找到了鄉長,說:“我給小學砌一個石門吧,石料已經選好了,鄉裏出點錢。”
鄉長滿口答應。那位年輕的石匠又一次做他的幫手。
石門造好了,鄉民一看,還是潘木公的老活計,活生生一座嶄新的牌坊。隻不過,他把畢生的功夫都拚上了,砌得比範夫人牌坊還要氣派。
石門上方有兩道楣梁,上一道,淺淺地用小字刻著尼姑庵的名字;下一道,深深地用大字刻著小學的名字。門基邊上,全是鮮花,也是一半嫩黃,一半淺紫。
五
鄉長和幾個村長一起,幫著小學辛苦招生,一家家勸說,結果招來的全是男孩子,沒有女孩子。
千說萬說,每家農民都認定女孩子不能上學。女孩子從小就要學著紡紗、采桑、洗衣、帶領弟弟,哪能兩手一甩到小學裏去與那麼多男孩子瞎混?混了很多年,識了一些字,什麼也不會做,以後還怎麼嫁人?
男學生倒是不少,分了三個班。每天上課,女教師站在講台上,男學生坐在課桌前,而每個窗口都擠滿了村民。附近幾個村輪著來,一批又一批,全是男的。他們嘴上說著看兒子、侄子、弟弟上學後是不是好好聽課,其實眼光卻離不開講台。
女教師故意不看窗口,偶爾不小心掃過一眼,總是滿臉通紅。她們的臉很白,一紅就看出來了。
那時這地方還沒有見過鉛筆和鋼筆,一認字就用毛筆,就要磨墨。男孩子手上臉上全是墨跡。
“你看,又寫歪了!”女教師手把手教男孩寫毛筆字,輕聲責備著。
其實男孩子沒有在看字,在看老師長長的睫毛。怎麼這麼長,一抖一抖的。聽老師一責備,才回過神來寫字,但筆下也是一抖一抖的。
幾個村的大人都在議論,這些女教師是從哪裏來的呢?都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那麼她們的“大戶人家”在哪裏?怎麼老也不回家?父母親為什麼也不來看看?該是嫁人的年齡了,有沒有說好人家?……這些問題,連村長也不知道,隻好問鄉長。鄉長笑著說:“別琢磨了,我也不清楚。”但從他的笑容看,似乎知道一點什麼。
誰也不敢問老師本人。她們像是一批降落人間的天仙,有雲有霧,看不清才對。先是男人們著迷,接著,是女人們著迷了,而且比男人們迷得更細、更濃、更久。女人們幾乎天天都用發呆的眼光注視著女教師的發式、衣著、腰身、步態。走近一點,再打量她們的笑容,她們的安靜,她們的聲音。看過了這一切,還在心裏嘀咕,同樣是女人,她們卻識文斷字,到哪裏都有飯吃。這麼一想,女人們覺得自己不是矮了半截,也不是矮了一截,而是整個兒都埋到地底下去了。女人們倒也不抱怨,覺得自己能夠從地底下伸出頭來看到這麼一群仙女,已經算是好命。
小學裏有一個老婦人給女教師們做飯,但這個老婦人也是從外地來的,不愛說話,說了也聽不大懂。因此,女教師們是怎麼吃飯的,也不清楚。
初夏的一天,一位女教師在離小學不遠的集鎮上買了一捧新上市的楊梅,用手絹掂著,回到學校。好像路上也沒有遇到什麼人,但第二天一早,每個學生的書包裏都帶來一大袋楊梅,紅潤潤地把幾個老師的桌子堆滿了。這幾個村子靠山,家家都有楊梅樹,昨天終於傳來消息,並且立即傳開:女教師是願意吃楊梅的。
為了滿桌子的楊梅,女教師執意要去感謝。星期天一早,她們走出了校門,娉娉婷婷地進了村。每個屋子都開著門,但都沒有人。終於問到一個年邁的老婆婆,說全村都進山采楊梅去了。順著老婆婆的手指,她們走進一個山口。
全是樹,滿坡滿穀的楊梅樹,卻不見房,也不見人。女教師東看西看不知怎麼辦,忽然樹上傳來呼喊聲。一聲帶動好多聲,都在叫老師,但還是看不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