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還記得嗎,離尼姑庵一箭之遙的西北邊,是吳山廟。
同是晨鍾暮鼓,卻一衰一榮,一靜一動,一冷一熱,對比明顯。尼姑庵廢棄時,風光全都到了吳山廟。等到尼姑庵變成了小學校,一切又都變了。衰的,靜的,冷的,是吳山廟;榮的,動的,熱的,是學校。
更大的對比,是在每家每戶的每個早晨。
祖母出門了,到廟裏去念經。鄰居六七個老太太等在村裏一起走,她們都纏著小腳,走起來一扭一扭的。與平日在家裏幹活不一樣,到廟裏去,就換上了一套幹淨的黑布褂子,褂子比身材大了許多,所以扭動在路上有點滑稽。出村一丈遠就上了窄窄的石板路,別的村子的老太太也彙在一起了。石板路上留著昨夜露水,還長著青苔,老太太們扭動得更加當心,更加誇張,更加一致。遠遠看去,分明是一長溜黑衫蝙蝠舞,舞的名稱叫“天天朝拜”。
祖母出門時,捋了捋小孫子的頭發。小孫子已經背上了書包,但不與祖母一路,是朝東,走一條寬寬的泥路,去上學。上學的路也像念經的路,半道上不斷有同伴加入。孩子們一多便又跳又笑,邊玩邊鬧,直到學校。牌坊般的校門下,在一半嫩黃、一半淺紫的花叢邊,今天輪值的何老師笑眯眯地站著。她在檢查每個孩子的衣著,叫他們把紐扣扣起來,把褲腿放下來。有的孩子喜歡赤腳走路,用一根繩子把兩隻鞋子掛在脖子上。何老師就要他們把鞋子拿下來,穿上,再進教室。
上課的鈴聲響了,很巧,吳山廟那邊也敲起了鍾。何老師揚頭往西邊看,遠遠的,寺廟前那條石路上的黑衫蝙蝠舞,還在扭動。
女教師們不清不楚的神秘來曆,使她們有了一清二楚的共同立場。那就是,不喜歡傳統,不喜歡老派,包括寺廟,包括黑衫蝙蝠舞。
雖然不喜歡,何老師還像往常一樣,看了很久。她從衣袋裏拿出折疊得很小的手絹,快速地擦一下眼角,像是回想起了什麼。
二
廟裏的鍾,又一次響起,還傳來了清脆的木魚聲。緊接著,是吳山廟的醒禪和尚領著誦經,老太太們跟著一起誦。雖然聽不清語句,但那音調,能把四周的田野穩穩罩住。
何老師已經在上課,課目內容是幾個女教師一起湊的,今天的課名是“常識”,正講著地球。聽到了誦經聲,何老師皺了皺眉,便走下講台,來到教室的西窗前,伸手把那扇新裝的玻璃窗關上了。誦經聲,也就關在了外麵。
最清晰的誦經聲響起在晚上,那時全是男聲,沒有老太太的聲音跟著了。照寺廟裏的說法,這是和尚們在“做課”。居然,他們也用了一個“課”字,與學校黏著了。
那時,學校裏的女教師們也正在做一件與“課”字有關的事,那就是備課。黝黑的田野裏,隻有兩道燈光,吳山廟的蠟燭燈和學校的煤油燈。別的屋子,買不起蠟燭和煤油,天一黑就黑到底了。
村民們喜歡從自家木窗口,看這兩道燈光。因為這地方山阻水隔,自古以來一到夜晚全都歸屬於土匪。土匪分兩幫,頭領分別是陳金木和王央央。陳金木比較有錢,匪徒們夜間出來時提的是黑罩鐵皮燈籠;王央央錢少人多,匪徒們夜間出來時提的是紅紙竹篾燈籠。過去隻要遠遠看到這兩種燈籠,各村百姓就會趕快關門,在窗縫裏屏息靜聽。
抗日戰爭爆發後,陳金木和王央央都曾讓徒眾揚言,願意參與抗日,不再騷擾百姓。果然,夜間這兩種燈籠也少了。
早在這兩種燈籠還經常出沒的時候,它們對於廟裏的燈光也隻敢繞道而行。匪徒都有點怕佛,不敢靠近。於是,多少年了,鄉村夜間,隻有匪燈和佛燈。一邪一正,一野一文,在進退交錯、消長明滅。終於,匪燈漸黯,佛燈孤懸,幸而又加入了學校的燈。
村民半夜起身,朝窗外一看,即使睡眼惺忪,也笑了一下。
窗邊竹幾上,放著老太太念經要背的香袋;邊上,是小孩子上學要背的書包。
三
廟裏的和尚和學校裏的女教師,一直沒有機會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