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來的太快,阿梨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耳邊隻剩下女人的驚叫和馬的嘶鳴。車門大敞開來,扭曲變形,她與馮氏均被大力擲出門外,落地的那一瞬,甚至連骨骼碎裂聲清晰可聞。
眼前煙塵遍布,馮氏的身形依稀可見,痛苦的蜷曲著,阿梨下意識翻身蓋在她身上,手臂微撐,用後背擋住了接下來軲轆的碾壓。車速極快,劇烈的疼痛隻是一瞬間,但卻又漫長如一輩子。
嘈雜漸漸消失,阿梨從馮氏身上滑落下來,軟軟倒在地上。
因著阿梨的保護,馮氏並未受到太大傷害,還能強撐著爬起來。她耳邊嗡嗡作響,剛才一切恍如夢境,身體一切反應已經不受意識控製,隻覺自己好似處於一個孤立的世界,遍地廢墟,僅剩下她與阿梨兩個人。
馮氏指尖顫顫,無力跪坐在阿梨身邊,握著她的手腕哭得像個淚人兒,隻淚珠大顆滾落,卻幹啞無聲。
下山的香客也都圍攏過來,有好心人趕了馬車來,將兩人抬上去,奔往醫館。
混亂忙碌之中,有人唏噓,“這馬怎麼就忽然受驚了呢,幾十年難以遇見這樣大的事。多好的姑娘啊,但也不知還能不能活過來了。”
幾丈之外,邱雲妡由著車夫從地上扶起來,她未受重傷,隻是腳踝扭了下,仍舊疼的滿臉是汗。
望著那邊幾乎散架的馬車和仍在幫助救治的好心香客,邱雲妡臉色發白,急急道,“走,快回府,不能讓別人看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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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醫館的時候,阿梨意識還清醒,隻是嗓子幹裂,如同沙漠中缺水的遠行客,想一句話,廢了好大的勁兒也隻吐出了幾個虛音兒。
唇形翕動,馮氏能辨別出來她在什麼,她,“阿嬤,我疼。”
馮氏鼻頭一酸,本已哭到通紅的眼睛又落下淚來,她抹了把眼角,忙俯下身輕聲哄著,“我們家梨寶最乖了,一定要堅強,好不好?阿嬤在你身邊呢,咱們喝些藥就好了,你不要怕,好不好?”
阿梨笑了下,輕輕點頭,“我不怕。”
馮氏嗚咽,攥著她的手放到唇邊,用臉頰焐熱。阿梨本就體涼,現在的指尖更是像是冰塊一樣,凍得人心尖發顫,馮氏拚了命地往她的手上呼著熱氣,但沒有一點作用。
大夫提著藥箱過來,麵色凝重地診脈。
馮氏讓開到一邊,手捂著唇,視線不敢離開阿梨的臉。她麵色慘白的像是紙一樣,凝著道道血汙,眉心蹙起,呼吸緩慢而綿長,胸前的起伏微不可見,隻是一雙眼仍舊睜著,睫毛輕顫,了無焦點。
而左額上有一塊鮮紅的印記,這是因為最初墜車時候,撞到了地上的石塊。
過了不知多久,大夫終於起身,緩緩搖了搖頭。
馮氏幾乎崩潰,她往前一步拽住大夫的衣角,撲通一聲便就跪下,哭腔道,“求求您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大夫連忙將她扶起,歎氣道,“不是我不治,這太難了。那麼重的馬車碾過去,身上骨頭傷了許多,頭又撞上了石頭,流了那樣多的血,我是個大夫又不是神仙,她的脈搏都要沒了,就算救也隻能勉強吊一口氣。”
馮氏素來平和慈祥,少有這樣蠻橫拽著人袖子的時候,六十餘歲的老嫗,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無力得質問著,“可是她還醒著呢,她看起來好好的,你為什麼就沒治了?”
大夫,“我也不知,若是常人,早早便就暈厥過去了,她卻還有力氣話。這樣罷,我盡我所能去做,隻後果怎樣我沒法子保證,你不要怪我。”
馮氏無聲落淚,大夫也於心不忍,輕聲道,“我去開方子,你好好陪著她罷。”
馮氏早就精疲力竭,手扶著梁柱緩緩跌坐在地上,她想不明白,早上出去還好好的,怎麼就幾個時辰而已,卻成了這個樣子?
薛延衝進來的時候,阿梨已經快要撐不住。
她的眼皮愈來愈沉,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了,就算努力地睜眼也瞧不清,身上的每一處都鑽心一樣的疼,朦朦朧朧間聽見器皿碎裂之聲,響亮刺耳,隨後有人大喊,“沒長眼嗎?打翻了藥罐子了!”
薛延哪裏還顧得上那麼多,他隻穿著一件單衣,手背上還殘存著醬油抹過後黃黑的汙漬,一路迎著冷風狂奔過來,狼狽好似街邊的流浪漢。他半跪在阿梨床邊,呼呼地喘著粗氣,一雙手炙熱滾燙,輕輕觸在阿梨手背上,分明的對比。
阿梨察覺到,吃力地動了動,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反手碰了下他的腕子。
有那麼一瞬間,薛延真想不管不顧地哭出來。
他啞聲問,“阿梨,你這是怎麼了啊?”
阿梨輕輕掃了他一眼,薛延咬著牙,肌肉緊繃,眼尾有水。
她一直等著他來,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很想很想和他再幾句話,但是真的無能為力。
大夫走過來,端了碗黑乎乎的藥,又遞了個藥方給馮氏,低聲,“喂了藥便就回家去罷,留在這裏也沒什麼用,家裏反倒更舒服些,藥中有參片,能吊著命,但其餘的,還是得看造化了。我醫術實在有限,有心也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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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言初外出有事,來寶被韋翠娘接到了隔壁,家裏沒人。
阿梨就像是平常一樣睡在被子裏,平靜安和的樣子,若不看額上那方染血的白布,好似還是原本那個好端端的阿梨。
薛延趴在她身邊,很想伸手碰碰她,但是又不敢。
沒人能體會到他有多絕望,阿梨還在他的身邊,但閉著眼睛,他快要守不住了。
薛延不敢去思考若是阿梨真的沒挺過來,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是瘋就是死。
這些年來辛苦走過,支撐他走下去的最大的力量就是阿梨,他拚盡全力,隻是希望給她一個更好的生活。而如果阿梨再看不到了,這一切便也就沒什麼意義了。感情已經融入骨血,阿梨早就是他的不可分割,如果非要分離,無異於骨上剜肉,痛到連靈魂都是顫的。
長久的寂靜,鼻端充斥著血腥氣與苦澀的藥味,阿梨身上好聞的香味快要聞不見。
薛延湊到她身邊去,貪婪地嗅了下。
四周無人,他輕輕伏在阿梨的手臂上,終於敢失聲痛哭。
直到現在,薛延還是不敢相信的,他覺得這就像是一場夢,但兜兜轉轉,找不到出口可以醒來。
要是真的是場夢該有多好啊,他寧願回到十年前,將當初所經曆的所有苦痛都再嚐一遍,隻為了在早上阿梨她要去雲水寺的時候,能夠阻止,告訴她,“你不許去,你若是去了,我的半條命就沒了。”
心被掏空了一半,薛延就那麼渾渾噩噩地坐在一邊,眼珠不轉地守著,一連五個時辰,滴水未進。
夜色已濃,馮氏撐不住病體,早早睡下了。
韋翠娘將藥送過來,薛延心翼翼地給阿梨喂下。他不敢去探她的鼻息,隻固執地在相信她不會舍得離開,但心中到底還是慌的,直到看見阿梨喉頭緩慢地在吞咽,這才鬆了口氣。
韋翠娘看不下去,勸道,“你也去睡一會罷,後半夜我來守著。”
薛延搖頭,隻,“我還撐得住。”
這樣對話已經有許多次,韋翠娘歎了口氣,也不多,轉身出去。
薛延探身,輕輕捏了捏阿梨的耳垂,聲問,“你看我都成這個樣子了,你心疼嗎?”
自然是沒有聲音的。
薛延頓了頓,自顧自道,“你若是心疼我,你就醒過來吧,我好久沒和你話了,我不習慣,我難受。”
他似是著了魔,一刻不停,絮絮著話,“阿梨,我胃疼了,你給我**蛋羹好不好?我就愛吃那個,你多放些蔥花,我可以一次吃五個蛋……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以往時候,我我胃疼,你總是著急得不行,可現在,你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了。”到這裏,薛延又覺著委屈,“你怎麼能這樣呢?”
阿梨仍舊沉靜睡著,沒有半點反應。
薛延,“阿梨,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去少梁治耳疾的那一次,在黃河邊上,我們窮的連吃個饅頭都要三思而後行。你哭著,你咱們沒錢了,回家吧,你知不知道,我那時候心裏有多難受。我就想著,我怎麼能沒有錢呢,我怎麼可以因為沒有錢,而不給你治病,讓你哭呢?錢真是個好東西啊。可現在咱們有錢了,我還能治好你的病嗎?”
薛延,“阿梨,我半輩子的眼淚都流在你身上了,你是不是來找我討債的?”
“我欠了你多少,你個數好不好,你別這樣不話啊。薛延如果難過了,也是會哭的,你知道嗎?”
……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深夜,薛延嗓子發啞,他咳了兩聲,這才勉強能出話。
阮言初並不知道阿梨受傷的事情,薛延隻告訴他阿梨著涼了,早早睡著,明日許是也不能送他啟程了。
阮言初急切問了幾句,得知阿梨並無大礙後,心終於放下。臨行前無法再見著阿梨一麵,他覺著失望,但還是彎出個笑,囑咐薛延要好好照顧她。
阿梨有個很懂事的好弟弟,就像是她一樣。
思緒飄散不知到了哪裏,薛延輕撫著阿梨的指尖,看著桌上那盞幾要熄滅的燭搖搖晃晃,心中一片荒涼。
外頭一陣細碎腳步,隨即是推門而入的胡安和,他手拄著膝蓋,氣喘籲籲道,“薛延,我找到了今日隨車的那兩個仆婦,其中一個醒過來,告訴我,車翻了之後,她見著了邱雲妡。並且邱雲妡乘坐的那輛馬車,和當時撞過來的那輛,一模一樣!”
薛延倒吸一口氣,猛地站起,那眼眸赤紅,似要嗜血食人。
第109章胡安和繼續道,“我還聽到路人,邱雲妡沒回宋家,而是帶著車夫與丫鬟一並回了邱家,惹得宋家老夫人大動肝火,險些要下休書。她若是心不虛,躲什麼,定是心中有鬼!”
薛延定定站在原地,好半晌沒話,隻眼中血色愈來愈濃,其中分明有殺意。
下一瞬,他腳尖一轉,猛地就要往外衝。
胡安和眼疾手快,緩過神來慌忙從身後拽住他,急聲問,“薛延,你幹什麼?”
薛延的神智幾乎被怒火吞噬,他現在什麼都顧不得,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殺人取命,給阿梨報仇。
胡安和就是一個文弱書生,力氣根本比不過拚死一搏的薛延,幾乎是被他拖著往門口走。相識那麼多年,胡安和從沒見過他這副樣子,如同入了魔障,眼角眉梢俱是煞氣,渾身豎滿尖刺。
肩膀撞在門框上,砰的一聲響,胡安和又急又痛,眼看著薛延就要衝出去,他牙關一咬,幹脆趴下來拽住薛延腳腕,吼道,“薛延,你能不能冷靜一點!”
這句話如同踩中獅子的尾巴,薛延身子一顫,回身衝著胡安和道,“冷靜?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讓我冷靜?”
他麵上肌肉緊繃,幾近猙獰,“我的阿梨都要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平時寵著捧著,碰她一下都怕她疼,但你看看她現在,被人欺負成什麼樣子了?我冷靜不下來,如果阿梨不醒,我這輩子都冷靜不下來了,我早晚要一把火燒了邱家,把那個老頭子和那個賤女人一起斷手斷腳,活生生剁碎了喂狗!”
薛延嗓子幹啞,最後的幾個字從牙縫裏擠出來,陰森刻骨。
他低頭,冷聲道,“鬆開。”
胡安和額頭冒汗,死命攥著不肯放手,“我不!”
薛延毫不客氣一腳踹上他肩膀,胡安和毫無防備,痛的縮成一團,薛延冷眼瞥過,而後轉身揚長而去。
阮言初就睡在隔壁,胡安和不敢大叫,額上冷汗直冒,最後也隻能看著薛延翻身上馬,一抽鞭隱入夜色之中。
驀的離開娘親,來寶折騰著不肯睡,韋翠娘哄了好久才讓他安靜下來,還沒來得及闔眼,便就聽著外頭動靜。她披了件衣裳急匆匆出來,一眼就瞧著癱在地上的胡安和,大驚失色,趕緊過去扶,“出什麼事了?”
胡安和來不及細細跟她解釋,拽著韋翠娘的手腕就往外跑,“快去邱府,晚了就來不及了!”
原本兩刻鍾的路程,薛延快馬加鞭,隻用了一半時間。
邱府大門緊閉,旁邊兩座石獅子威凜莊嚴,薛延腳步沉沉走過去,連敲門都省下來,一腳踹過去。紅木大門堅硬厚重,鐵環擊打在門上,響聲沉悶,薛延未等這聲結束,又是一腳踹過去,接連五下,門裏終於傳出廝不耐煩咒罵的聲音,“娘的,誰大半夜不睡覺來老子家裏砸門,這誰的地盤不知道嗎?真他娘的是個……”
門吱呀一聲開啟,那廝話還沒完,便就被薛延一拳撂倒,愣愣歪斜在地上,半晌沒回過神來。
薛延衣衫褶皺,沾滿血汙,昏暗燈光映襯下,瞧著像是來索命的惡鬼。值夜的家丁聽著動靜,俱都圍攏過來,手上拿著刀槍棍棒,但許是因著薛延身上煞氣太重,一個個躊躇著不敢上前。
薛延無心與他們磋磨,直接踹開離他最近的那個,奪了手中鐵棍,大步闖進去。
邱家是七進的大宅子,邱時進怕死得很,住在最內層的院裏,前麵廂房與偏院中則住著眾多妾室與家丁。那樣大的邱家,光下人就要一百餘號,薛延單槍匹馬,想要憑借一己之力衝進去,難於上青。
胡安和與韋翠娘趕到的時候,整個前院已經狼藉一片,到處都是破碎的瓷和瓦,幾個廝痛苦地蜷在一邊,哀哀叫著。薛延被十幾個人圍在中間,衣裳上掛著一道道血痕,他麵上毫無懼色,似是陷入某種瘋魔,肘彎向後擊退欲要偷襲的敵人,而後迅速回身,手中鐵棒毫不留情揮下去,正對著那人的靈蓋。
周圍一片驚呼。
邱時進養了幾十家丁,但到底是知府住宅,哪裏有那樣大膽子敢來惹事的毛賊,所以他們雖人多勢眾,一個個也隻是花拳繡腿,沒幾分真本事。薛延擺明了不要命的架勢,家丁們麵麵相覷,沒誰敢站出來救人的。
電光火石間,誰都以為那個倒在地上的人要死了。
薛延眼前一片血霧,腦子中回放著阿梨毫無生氣地躺在被中的樣子,心被攪的擰作一團。他殺紅了眼,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體力已經耗盡,唯有一個念頭支撐著,“邱家必須要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