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阿梨不能白白受苦。
眼看著棒尖就要砸向那人的額頭,胡安和心急如焚,也不知是哪來的膽子和力氣,猛地衝上去,肩膀抵著薛延的肩,將他撞到了身後的牆上,低吼道,“薛延,阿梨還沒死呢,你瘋什麼瘋!你這是要幹什麼,真的要殺人,要坐大牢才高興嗎?”
鐵棒飛出去,叮當當地掉在地上,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薛延背貼在冰冷牆麵上,被胡安和鼓足了勁兒壓著,一時間動彈不得。
韋翠娘,“薛延,我們都知道你現在難受,但是你是家裏的頂梁柱啊,你不能倒下的,為了阿梨,也為了阿言。阿言明日就要去京城了,你想讓他現在為了家中事情操心嗎?若是他知道阿梨病了,你覺著他還會去參加春闈嗎?”
她頓了頓,又道,“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你想死,死就死了,但阿梨怎麼辦,阿嬤怎麼辦?她們就隻有你了。”
胡安和看著薛延的神情,見他眼中血色漸退,知曉他現在清醒了,不由哽咽,“薛延,咱們回去罷,不準阿梨已經醒了,靠在枕頭上等你呢。你在這裏又有什麼用,瘋過鬧過就覺著心裏舒爽了嗎?沒用的,回家吧。”
薛延好半晌沒話,終於冷靜下來。
胡安和閉了閉眼,輕聲又重複了遍,“回家吧。”
薛延點點頭,啞聲道,“好。”
夜襲知府住宅,還打傷了家丁,這不是輕罪。好在邱時進今日不在家中,現在正是深夜,薛延與他們的打鬥也遠離內院,除了那些家丁外無人知曉。韋翠娘留下來,好歹,又給了足夠的銀子,這才堵住了他們的嘴。
一夜未合眼,第二日色剛蒙蒙亮時,薛延換了身衣裳,去送將要赴京趕考的阮言初。
所有人都在強打著精神,唯有來寶笑得真心實意,一個勁地要舅舅抱。
阮言初親親他的臉,溫聲道,“舅舅走了後,來寶可要聽娘親的話,不許隨便耍脾氣,娘親很辛苦的,你懂不懂?”
來寶脆生生答,“懂的!”
薛延站在一邊,視線落在來寶亮晶晶的眼睛上,心中猛地一酸。他不敢再看,將頭偏過去,盯著身旁凋零破敗的樹。來寶仍舊嘰嘰喳喳地著話,口齒不清,誰也聽不懂他什麼,阮言初好脾氣地應著,囑咐他要乖。
眼看著時間已經不早了,馮氏連忙將來寶抱到懷裏,不讓他再黏下去。
阮言初笑了笑,轉向一直沉默不語的薛延,輕聲道,“姐夫,這段日子你辛苦了。”
薛延彎了彎唇角,頷首示意。他嗓子已經完全不出話,疼的像是一把火在燒,雖換了新衣裳,仍舊難掩疲憊麵色,現在站在這,完全是強撐著不肯倒下。
阮言初沒有多想,隻以為他是為照顧阿梨而勞累,抿了抿唇,從袖口掏出幾顆散碎銀子來交到薛延手上。
馮氏笑著問,“這是做什麼?”
阮言初道,“拿著給姐姐買些糖吃,時候每次生病了,爹爹都要買幾塊糖回家,也不知怎麼那麼神奇,隻要吃了,病便就好了。姐姐愛吃薑糖,一直未變過。”
馮氏,“家裏有錢的,你拿回去,路上還要用的。”
阮言初搖搖頭,溫聲道,“這是我前段日子在路邊給人寫字賺的,意義不一樣,買糖給姐姐吃會更甜些。”
握著那幾塊銀子,薛延隻覺燙手,心中疼若鈍刀割肉。
又簡單道別幾句,阮言初駕馬啟程。起的這樣早,來寶受不住,困得直打哈欠,窩在馮氏懷裏睡著了。
院子驀的靜下來,隻剩下漸行漸遠的馬蹄聲。
又過不知多久,薛延闔了闔眼,忽而一拳捶上身旁樹幹,砰的一聲響。
正月還未過,樹皮堅硬而粗糙,薛延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打上去,皮膚被棱角劃破,血珠子很快就汩汩流下來。
他已經覺察不到疼,隻顧呆呆站著,整顆心都是麻的,呼吸靠著本能。
冷風吹過來,順著領口鑽進去,涼涼貼著皮膚,薛延慢慢蹲下,脊背弓起的弧度像一隻孤獨的獸,他將臉埋進掌心,過了不知多久,終於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嗚咽。
馮氏眼中含著淚,想上前句話,但舌尖滑過上顎,終究是什麼都不出口。
她不敢在薛延的麵前哭出來,用手背抹了抹根本止不住的淚,急匆匆轉身進了屋子。
韋翠娘輕輕,“安和,咱們也走吧,來寶待會就該醒了,要人照顧的。其實,留他一個人在這裏也好,出了那麼大的事,合該一時半會緩不過來的,薛延心裏該有多苦啊。”
胡安和點頭,他眼眶發酸,抬頭看了看。
幾隻喜鵲跳躍著從一棵樹梢飛到另一棵,嬉笑怒罵,嘰嘰喳喳。以往時候,他覺著喜慶,現在卻隻感心煩,就連看著那一身黑白相間的羽毛,也覺得悲哀而沉悶。
常言,物極必反,否極泰來,也不知是不是真理。
薛延仍舊維持著那個姿勢蹲著,手背上血肉模糊,一滴一滴的血珠滾到泥土裏,砸出深紅色的坑。
第110章接下來半月,薛延日日守在阿梨身邊,她情況時好時壞,間或醒來幾次,但沒多久便又暈沉沉睡過去。
大夫這是因著當日墜馬時候傷到了額頭,以後能不能真的清醒過來,或者會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都隻能看造化。
春日已至,因頭年是暖冬,今年顯得格外溫暖。不過二月初,梨花已經開成一片,潔白馨香。
薛延到外頭走了一圈,折了一枝到瓷瓶裏,擺在阿梨枕邊的幾上,梨花一朵,白瓣黃蕊,嬌柔可愛,大團大團開在一起,馥鬱香氣使人著迷。
薛延聞了下,笑著問,“梨寶,你還記不得記得咱們在隴縣的那個酒樓,後院裏的梨花也開了,胡縣令還給咱們寄了信,問什麼時候回去看看。你快點醒過來,若不然就要錯過花期,還得再等一年了。”
阿梨闔眼睡著,呼吸微弱清淺,沒有回答。
薛延眼裏一閃而過的失望,隨後便又恢複如常,拿了棉花蘸水給她潤嘴唇。
他現在每日早睡早起,穿戴停當,打扮得端端正正的,就是怕阿梨什麼時候醒過來,瞧見他憔悴樣子會覺著心疼。
胡安和在阮言初走後的第二日便也走了,去少梁尋馬神醫,店裏便就主要由著韋翠娘照看。薛延每隔三五日也會去瞧瞧,但大多時間還是待在家裏,以往時候太忙,他早出晚歸都沒時間陪阿梨話,現在終於能整日守著她了,阿梨卻已沒法回答。
世事就像是一個怪圈,人們困在其中被搓圓捏扁,卻又逃脫不得。
白日時候有馮氏陪著,總歸會覺著好些,但一到了夜深人靜時候,就隻剩下了他們倆,還有一隻被餓瘦了的兔子。
阿黃趴在阿梨手邊,臉頰貼著她手背,輕輕打呼嚕,薛延伸手將她們都摟進懷裏,雖閉著眼,卻整夜整夜都睡不著。還活著,生活卻充滿絕望,壓抑到每次呼吸都成了痛苦。
以前一直覺著錢太重要,能買來宅子,買來綾羅綢緞榮華富貴,有了錢就能過上最好的生活。
但現在,薛延想,若是傾家蕩產就能讓阿梨好起來,那簡直是世上最讓人高興的事。
可日子一過去,梨花都謝了,阿梨仍舊還是老樣子。
春日就要過去的那個晚上,薛延做了一個夢,他們又回到了原來隴縣的房子,漫山遍野開的都是花,阿梨坐在葡萄藤下的秋千上,踮著腳尖蕩來蕩去。她穿了一件鵝黃色的裙子,嘴唇是健康的粉色,瞧見他來,招手露出笑。
那一瞬,薛延覺著就像是有一顆蜂蜜糖球在心底化了,連骨血都是甜的。
他笑盈盈走過去,伸手想要幫著她推秋千,但手掌卻不受控製地從其中穿過去,摸不到。
眨眼睛從雲端墜入地獄,薛延整個人都是懵的,他努力地想要嚐試,但一次次失敗,到了最後,他不得不承認,他真的碰不到阿梨。哪怕她近在咫尺,連身上淺淡的香氣都能聞得到。
阿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仰著臉有些委屈,“薛延,我蕩不起來,你幫幫我。”
薛延手足無措站在原地,不知該什麼。
阿梨覺著失望,她將臉輕輕貼在秋千的繩索上,聲問,“你是累了嗎?”
薛延搖頭,“我不累。”
阿梨祈求,“那你來抱抱我罷,你都許久沒有抱過我了,我等了好長時間,你才來。”
薛延覺著舌尖苦澀,費了好大勁才道,“寶寶,我抱不到你。”
阿梨垂下頭,半晌沒話。
又過一會,她輕輕開口,“薛延,剛才有個人來找我,告訴我,我要去別的地方了。”
她蹙蹙眉,“可是我舍不得你。”
薛延心髒猛地一縮,著急問,“你要去哪裏?”
阿梨茫然地看著他,“我不知道。”
薛延蹲下,隻短短幾個喘息,眼中已有淚,哀哀道,“你別去,好不好?”
阿梨似是沒聽見,伸手指著不遠處的一道白光,溫聲道,“薛延你看,那道光要帶我走的。”
薛延隻覺著血液逆流,連頭發稍都是冷的,他想話,但舌尖已經不屬於自己,所有一切都讓他感到無能為力。眼前漸漸升起朦朧的白霧,阿梨從秋千上跳下來,衝著那個方向愈走愈遠,就要看不見了……
耳邊響著他聽不懂的樂曲,細細碎碎,催人入眠,像是梵音。
下一刻,薛延猛地驚醒,眼前一片漆黑,還未亮。
詭異的對白,層疊的白霧,原來是個夢。
也還好是個夢。
薛延坐起身,沉沉地喘著粗氣,汗珠順著下巴流入脖頸,他手腳無力,心底宛如被挖空。
阿黃被他嚇到,扭著屁股翻了個身,過了會又沉沉睡去。
薛延好半會才從那股絕望中掙脫出來,他摸了摸枕頭,已經濕了,不知是淚還是汗。
偏身給阿梨掖了掖被子,薛延赤著腳下地,咕嚕嚕喝盡了一杯冷茶,而後呆呆在椅子上坐到了亮。
他連早飯都未吃,又去了趟醫館。
那裏的大夫與藥童均已識得了他,紛紛問道,“薛掌櫃,夫人好些了嗎?”
薛延緩緩搖頭,那些人瞧見,便也識趣不再深問,隻露出惋惜神情,再道一句,“希望能快些好起來罷。”
薛延怕極了那些憐憫或同情的目光,他匆忙躲避,不敢再看。
明知不會出現奇跡,大夫仍舊抽空去了趟薛家,給阿梨診了脈。
薛延僵硬立在一邊,指尖泛涼,仿若是犯人在等待著審判。
過了一會,大夫收了藥箱站起來,歎氣道,“若要我實話,現在這樣情況,你去求佛,比求我管用。”
薛延艱澀咽了口唾沫,沒有話。
阿梨安靜躺在紅色被褥裏,大朵的牡丹綻在她臉旁,她的神色恬靜又溫柔,胸前明明還在有規律的起伏著,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薛延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大夫都覺著他的阿梨就要死了呢?
阿黃圍著阿梨的身子轉了一圈,而後又臥在她的手旁,張嘴輕輕咬了下她的指尖。
薛延沒有坐下,隻是那麼靜靜地瞧著她,他瘦了許多,又沒有添置新衣,衣袖空蕩蕩的,下巴處還覆著一層青色的胡茬。前所未有的狼狽。
馮氏不知何時走過來,輕輕問了句,“四兒,你鬢角怎麼白了?”
薛延被緩回神,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下,又轉身去照鏡子,這才發現,竟真是的。
他笑了笑,反而挺高興道,“白頭到老,倒也很好。”
下午時候,薛延去了趟雲水寺。
寺外的臘梅花均已謝了,隻剩下單調的枝椏,薛延忽而想起,一年前,他曾與阿梨一並來過。
那時他還不信神佛,隻站在一邊看著。
阿梨虔誠地在佛前拜了許久,卻獨獨忘了自己。
正是農忙時候,雖田地大旱,明知秋日時候收成不會好,但還是要去種地的。寺廟裏空蕩蕩,幾個和尚垂著腦袋掃地,瞧見薛延進來,笑著朝他點了點頭。
薛延攔住其中一個,低聲問,“怎麼才能投香火錢?”
和尚,“寺門口有功德箱的。”
薛延,“我要給許多。”
和尚有些詫異,“冒昧問施主,多少?”
薛延,“三千兩。”
和尚舔了舔唇,道了句稍等,而後回身去請了方丈來。
薛延最後用那三千兩銀子給寺內的所有佛像都鍍了層金身。
臨走前,方丈與他,“《法苑珠林·八苦部》中講,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而佛又,命由己造,相由心生。”
命由己造。
但已到了這個時候,薛延不知他還能做什麼。
他隻能日複一日地期盼,日複一日地煎熬。
四月中旬的時候,不知是那三千兩的佛祖金身感動了上蒼,或是一直以來的藥終於有了效果,阿梨的情況似乎逐漸好了起來。她的麵色愈發紅潤,脈象也逐漸平穩,大夫也鬆了口氣,與薛延道,“命是保住了,但什麼時候醒過來,還是得看她自己。”
即便如此,薛延仍覺得如同絕處逢生。
與此同時又傳來另一個好消息,阮言初在春闈中了貢士,留在京城等待接下來的殿試。
五月初,周朝與東瀛的戰爭正式打響,朝廷下令募集糧草物資。然而北地大旱,再加上賦稅繁重,百姓並無多餘錢糧,邱時進為博功績,派官差沿街走訪,挨家挨戶要米要糧,還威脅若是不給,就要將他抓到大牢去,以妨礙公務罪論處,輕則□□,重則充軍。
又過幾日的傍晚,來征討錢糧的官兵鬧到了織衣巷。
第111章許是因著阮言初剛中了貢士的緣故,帶頭的捕快恭恭敬敬,表現很客氣,但態度卻是強硬。織衣巷是寧安的納稅大戶,想讓邱時進放棄這塊肥肉幾乎不可能。韋翠娘咬碎一口牙,幾次欲要將人都給趕出去,被夥計苦苦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