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為從四品,巡撫從二品,且不論邱知府是否真的歡迎周諶這個外來客,麵子是總要做足的。
當日一早寧安便就戒了嚴,皂衣官差將主要幹道圍守得水泄不通。待巳時周諶等人終於騎馬而來時,官兵鳴鑼開道,前方舉“肅靜”與“回避”二牌,官銜牌緊隨其後,還有鐵鏈、木棍、烏鞘鞭、金瓜、尾槍、烏扇、黃傘等物,浩浩蕩蕩堪比當初邱知府嫁女。
從城門到府衙,走長樂街最近,織衣巷雄踞路口緊連著的三個店麵,店裏人便也就有幸眼見了巡撫大人的風采。
薛延沒在意那敲鑼打鼓要來的是誰,隻懶洋洋靠在椅子裏,閉眼轉著鐵核桃。
胡安和卻好奇得很,他早就聽這次來的巡撫是個漢人,原本也是燕朝的高官。畢竟曾經也是官家子弟,雖然胡安和的父親品級不高,但混跡權貴圈中多年,京中有頭有臉人物也還是都能認得出來的。現趴在窗邊瞧著,不要去和那巡撫認親認友,就看著是個熟臉,也覺得有趣。
可等看著周諶的正臉時候,胡安和卻傻了眼,手一抖差點把旁邊的瓷瓶給甩出去。
夥計手忙腳亂把瓶子抱住,不解問,“二掌櫃的,你生病了?”
胡安和沒空理,他倒吸了一口氣,轉頭不由分去拉了薛延過來,指著外頭問,“薛延,那個人你認識不認識?”
薛延衣裳被他扯皺,有些不耐,擰眉道,“問點子廢話,他是誰我是誰,我能認識人家嗎。”
胡安和氣得捶了下他的胳膊,湊近他耳邊吼道,“你仔細看清楚!坐最前麵馬上的那個人,是不是你表舅舅?”
聞言,薛延終於肯正色去看,他本是覺得胡安和咋呼慣了,敷衍他一下而已,但等真的瞧見了周諶的側臉,薛延卻忽的變了神色。
胡安和一直盯著他的表情瞧,見狀暗喜,聲道,“你表舅臉上那顆痣那樣大,許多年前我見過一次後做了三宿的噩夢,再也沒忘過,你偏偏還不信!”
窗外,邱知府正與周諶並肩經過,薛延眯了眯眼,撥開還在碎碎念叨的胡安和,抬步追出去。
當初薛延的祖父還做丞相時候,薛家枝葉龐大,幾乎隻手遮。周諶隻是薛延母親的一個表弟而已,卻也因此得了許多方便,走上仕途。再後來,薛之寅被冤殺,薛家就此沒落,薛延父親這一支遭到重創,叔伯也均受牽連,大多遷出京城,但周諶隻是連薛家旁係都算不上的一個遠房,當時也僅是個百夫長,萬幸逃過一劫。
薛延未曾想到,這個當初其貌不揚的表舅,現竟成了堂堂二品大員,又在這樣的時機與他有了交集。
儀仗緩緩從織衣巷門口經過,邱知府一直偏頭與周諶著什麼,周諶麵色端正,偶有回應。又一聲鑼響之後,前頭那兩匹黑馬拐了個彎,於巷口消失不見了。
沒過一會,戒嚴解除,街道又恢複成了以往的繁華樣子,賣糖葫蘆的攤不知從哪冒出來,水靈靈的山楂像是孔雀開屏一樣紮滿了草垛子。薛延仍舊保持著那個姿勢,目光落在虛空中某一點,不知在想些什麼。
胡安和搓著手走出來,眼裏有些興奮,問,“那是不是你表舅?”
薛延點頭。
胡安和撫掌道,“果真無絕人之路!巡撫可越級掌管地方軍政,舞弊這樣大的事,他沒有理由不管,再者,若是將幕後主使抓出來,那必定是大功一件,在皇帝麵前也是添了麵子的!何況他與你又沾親帶故,無論於情於理,這個忙都要幫定了。到時候,不僅羅遠芳要進大牢,不準整個邱家也要轟然倒下,寧安百姓也能有一條活路。”
薛延舔舔唇,忽而笑了,“你傻,你還真的是不聰明。若是他長了你這樣的腦子,也沒辦法於短短八年之間從百夫長做到二品巡撫。”
胡安和不明所以,“嗯?”
薛延,“周諶是我的表舅舅,不是親舅舅,我們以往的關係便就算不上親密,甚至連話都沒過幾句,現在八年未曾聯係,人家連認不認我都不準,又怎來必定幫我一?再者言,官官相護這個道理,你也是懂的,邱時進浸淫官場多年,與朝廷關係必定也是盤根錯節,想扳倒他談何容易。最後,就算周諶還記得我這個表外甥,願意出手幫一把,可我就這樣紅口白牙地去尋他,連張紙證都找不到,最後還不是要竹籃打水一場空?”
胡安和捋清了其中關係,最開始的希冀也消散了,頹喪問,“那這可怎麼辦,空歡喜一場了。”
薛延垂眸思索半晌,而後道,“也未必是空歡喜,無論如何,機會來了,總要去試一把。”
胡安和問,“什麼意思?”
薛延沉聲道,“把羅遠芳舞弊的證據都擺在他麵前,看他到底想要怎麼做。若是周諶想要查辦,咱們便就推波助瀾,若是他不想,咱們便就按兵不動,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總能逮到機會弄死他的。”
“好!”胡安和當即表示讚同,但過了會又躊躇起來,皺眉道,“可是,證據在哪裏?”
薛延笑了下,緩緩道,“他自己,不就是最大的證據?”
一陣風吹來,胡安和被凍得攏了攏領口。
他偏頭看了眼薛延,心中暗道,幹物燥,薛掌櫃又要出來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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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七日為大雪節氣,但寧安似乎迎來了一個暖冬,以往十一月便就開始下雪,但如今已快到年節,仍舊一個雪粒子都見不到,頭也不見冷下來。有些不怕冷的姑娘家,仍舊穿著薄薄的夾襖穿街走巷,把腰束成一條。
舒服是蠻舒服,卻不是什麼好事情。
常言道,瑞雪兆豐年,瞧如今這樣勢頭,來年春日十有**要幹旱。
這日一早,永樂街的街口便就搭起了戲台子,演了一出《西廂記》。
一般來,北地嚴寒,冬日是沒有戲班子在外露頭演出的,一是受不起凍,二是戲服裏棉衣臃腫,使效果大打折扣。好在今年冬日極暖,倒也不受阻礙。台子搭起來後不過半個時辰,便就有許多看熱鬧的百姓聞風而來,羅遠芳愛戲成癡,自然也在其中。
這出戲明麵上是織衣巷為了吸引客人而演的,但實際上,隻是為了羅遠芳。
這位紈絝少爺一愛唱戲,二愛喝酒,瞧著是個風流倜儻的樣子,但其實腦子倒沒有多好,都被邱知府給寵壞了。以薛延的手段,若想要對付他,真的算不上什麼難事,不過對症下藥四字而已。
戲唱了一半,薛延給夥計使了個眼色,讓他們上去送酒。目的很純粹,就是灌醉他。
那日在醉仙樓,薛延知道了羅遠芳若是醉了會是什麼樣子,暈頭轉向,口無遮攔,最適合被人牽著鼻子走。
這種沒腦子的性格倒是給薛延省了許多事。
把戲班子唱戲選在這一,不是因著氣晴好,而是這日是周諶與邱知府一起沿街出訪的日子。薛延花大價錢買通了邱時進身邊的衙役,弄清楚了周諶這段時間在寧安的安排,故而精心設計了這番好戲。
沒過一會,夥計匆匆從街的另一頭跑過來,與薛延附耳道,“掌櫃的,周諶大人已經要過來了。”
薛延頷首,而後衝著身後正在唱戲的“崔鶯鶯”使了個眼色,後者瞧見,硬生生將要唱出的詞給改了口。
“碧雲,黃花地,東風破。一盞離愁。
孤單窗前自鬢頭,奄奄門後,人未走。月圓寂寞,舊地重遊。”
這詞一出來,所有人都懵了。
崔鶯鶯站在台上,手腳不知道往哪裏放,汗都要下來。她不知道為什麼雇戲班子的人要有這個要求,可既然收了錢,就必須得辦事。雖早就做好了準備,但現在看著底下一片大眼瞪眼,她也不知道該怎麼收場了。
薛延淡然站著,目光掃向羅遠芳的方向,兩壺溫酒下肚,他早就腳踩棉花了。但聽著台上這離譜的詞,他暈了一會,還是很快就反應過來,氣得摔了酒壺,罵了句,“唱的屁嘞!”
完,他三蹦兩蹦跳到台上,又把崔鶯鶯和張生都趕下去,掐了個指型,悠悠將那段又給重唱了一遍。
不遠處,周諶瞧見這邊的熱鬧景象,覺著有趣,偏頭與邱時進道,“邱大人,那邊唱著戲,咱們去瞧瞧?”
邱時進興味盎然,本欲點頭,但一眼就看見了台上咿咿呀呀唱著的羅遠芳,心尖一跳,踉蹌著差點摔下去。
周諶是個人精,怎麼能看不出他的異樣,他皺皺眉,扶起邱時進,關切問道,“台上那位,是大人的熟人?”
邱時進哪裏有臉承認,當即否定,“不,不認識!”
周諶笑了,“時間還早,待會的事情不急著做,咱們先去聽一段。我瞧那個年輕人,唱得還蠻好。”
邱時進跟著尷尬地笑,“是蠻好,哈哈哈,哈哈哈。”
該看戲的人都來齊了,最精彩的也要上演了。
羅遠芳是個唱戲的好手兒,再加上喝酒上頭,一股勁將那段長亭送別給唱完了,瞬時便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而真的崔鶯鶯和張生站在台底下,賠笑賠得臉都有點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