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延挾著風衝進屋裏的時候,阿梨正捧著碗靠在枕頭上喝粥。她長發被簡單束起,垂在肩側,蒼白臉頰上映著暈暈燭光,但還是襯不出半絲血色。
從昨晚到現在,阿梨幾乎滴米未進,連捏著勺子的力氣都快沒了,馮氏給她煮了粥,熬得爛爛糯糯的,哄勸著了好半晌,阿梨才肯喝。她是真的沒胃口,喉嚨裏脹脹似塞了團棉花,連米中都能聞出腥味。
一碗白米粥,阿梨喝得心翼翼,但隻吃了三口,還是吐了。
瓷碗被掀翻,裏頭東西灑了一地,阿梨用手捂著腹,腰背彎的快要垂到地麵,低低地咳嗽。
薛延愣在門口,直到馮氏驚呼一聲去拍她的背,才反應過來,疾奔過去。他將阿梨摟在懷裏,察覺到手心滾燙溫度,覺得自己的唇都是僵的。
伸手抹掉她嘴角的粥漬,薛延的指尖在顫,啞聲問,“阿梨,你怎麼這樣了啊?”
明明才一日時間都未到。
她昨晚還溫溫笑著給他剝瓜子,怎麼現在卻蒼白的像是一碰就要碎了。
阿梨半闔著眼,手攏進袖子裏,像隻貓兒一樣往他懷裏鑽,聲音的像是蚊蚋,“薛延,我冷。”
“乖,咱們去找大夫。”聽見她的聲音,薛延終於從那股心驚膽戰中鎮定下來,他單手攬著阿梨的肩,探身將搭在椅背上的衣裳扯過來,往她身上套。
剛穿了一半,薛延皺眉,轉身問馮氏,“阿嬤,有厚點的衣裳沒?”
馮氏忙忙點頭,跑過去箱子裏翻,她動作又急又快,上層的衣裳根本來不及好好規整擺在一邊,俱都扔在地上,好不容易找出件冬日穿的襖子,給薛延遞過去。阿梨一直溫順伏在他肩頭,連呼吸都是輕輕的。
“別睡。”薛延搓搓她的臉,邊利落地給她穿衣裳,邊低低哄著,“阿梨乖,咱們到了醫館再睡,你這樣會著涼。”
棉衣再厚,剛穿上時候內裏也是涼的,阿梨打了個哆嗦,她微微睜開眼,雙手握住薛延的,帶著微微哭意,“薛延,我還是冷。”
她這樣哭,薛延的心都要碎了。
他蹲下來,用指尖抹去阿梨眼下的淚,輕輕道,“別哭。”
阿梨紅著眼睛看他,唇幹裂出了些血,她舔了一下,潤不起來。很疼,但她也沒再哭了。
薛延閉一下眼,咬著牙才能將心頭那股酸疼扛過去,轉身背向她道,“趴上來。”
阿梨將胳膊搭上去,但她累極了,抱不緊,薛延攥著她的手腕和腳腕,斟酌著力道怕她疼,站起來那一刻,薛延有些懵。阿梨比他想象中還要輕得多。
馮氏從另一個屋子跑進來,手裏拿著個錢袋子,塞到薛延懷裏,道,“這是咱家裏全部的錢了,你先拿著,若是不夠的話,我再去你趙大娘家借一些。”她深吸一口氣,抬手摸摸阿梨臉蛋,,“快去罷,別等醫館關了門,我留在家裏再煮些粥,待會給你們送過去,不吃飯怎麼能行。”
薛延點頭,好。
偏頭時,薛延忽然瞧見蹲在牆角的阿黃,它仰著腦袋,頭一回完整地露出了兩隻眼,像對兒黑曜石,一眨不眨盯著他們在的方向。薛延的腳步頓了一下。
踏出家門的時候,已經近乎全黑了,兩邊樹影黑峻峻,路蜿蜒著向前,好似通向邊的月亮。
已是下旬,明月缺了個口兒,彎彎掛著,染出一點點冰冷清暉。
薛延捏了捏阿梨的指肚,低聲道,“別睡。”
她身子像裹了火一樣燙,指頭卻冰冰涼涼的,薛延喚了好幾聲,她才終於有了回應。
阿梨問,“薛延,我是不是太重了,你累不累?”
薛延抿著唇,勉強笑了下,,“你輕著呢,我能背著你繞著山坡跑一圈都不腿酸,你信不信?”
阿梨將臉埋在他肩窩裏,沒有回應。
薛延以為她太難受,不想話,又怕這樣背著會讓她胃脘更不舒服,幹脆停下來換了個姿勢,改為抱著。兩人臉頰相貼,薛延將她的手臂纏在自己頸上,手摟著她的腰。
即便穿的那樣厚了,阿梨摸起來卻還是單單薄薄的,好似一陣風就能吹得走。
薛延掐掐她下巴,與她,“你這樣可不行的,等病好了後得連著給你吃上半個月的肉,得養的圓一點。”
阿梨睜著眼睛看他,虛弱彎出個笑,卻還是一聲不吭。
薛延沒來由地覺著一陣心慌。
一陣風吹過來,她頰邊碎發被撩起,薛延空出一隻手將那縷發撥到阿梨耳後,她瑟縮一下,聲,“癢。”
薛延將她摟得更緊些,心裏鬆了口氣,暗暗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夜路寂靜而冷清,偶有鳥叫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恍恍惚惚的,薛延似是覺得這世上就隻剩下他們二人了。
阿梨縮在他懷裏,口倒著氣兒,碎碎與薛延話,她聲音很,薛延要仔細分辨才聽得清。
她,“我還沒給你做過桂花圓子吃呢。”
薛延道,“等你病好了再做,你做多少我便就吃多少。”
阿梨吸吸鼻子,“可是要等到桂花開,那要九月份,現在還不到五月,還有好久啊。”
薛延嗓子啞啞,“不久,時間快得很,一晃就到了。”
阿梨似是沒聽見,又重複了遍,“真的還有好久。”
薛延摸摸她臉頰,柔聲道,“沒幾個月的,荷花謝了,桂花就要開了,到時候咱們不僅包圓子,還要去采花釀酒。我帶你去城西河釣鯉魚吃,我還記著你那日做的糖醋魚,特別香。”
阿梨的聲音極輕極輕,被風一吹便就散了,“可是薛延,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等得到了……”
薛延問,“你什麼?”
阿梨閉上眼,將臉埋進自己的臂間,淚不知不覺化開,她哭得無聲無息。
薛延沒有再問。
那時候,薛延還在在心裏祈禱著這隻是些病痛,養過了就好了。
他不知道,阿梨的世界已經成了一片空茫,她什麼都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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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彙藥堂,那裏難得還燈火通明,夥計正抱著掃帚慢條斯理地掃地,整個屋子裏充斥著濃鬱的藥味。那不是什麼好味道,聞起來苦而沉,平常人許是會覺得能靜心安神,但若是生了病的人聞著,心都要提起來。
門口坐著的是上次給馮氏看病的薑大夫,他似是剛忙完,還在吃著飯,聽見響動聲後稍抬了下頭,問,“什麼病?”他還記得阿梨,沒等薛延話便就放了筷子站起來,問,“喲,這是怎麼了?”
薛延急急道,“發了熱,燒得狠了,大夫您快些給瞧一瞧。”
薑大夫挽了挽袖子,指著一旁診台,“到那裏去。”
那是方狹空間,旁邊擋著一叢種在花盆裏的翠竹,架子上擺滿燭台,倒是明亮。阿梨被薛延扶著坐好,她捂唇咳了兩聲,而後將腕子搭在脈枕上,由著大夫去擺弄。
安靜的時光極為難捱,她心中又悶又亂,目光找不到焦點,過了好久,才終於落到自己膝蓋布料上。那上麵不知怎的染了團髒汙,濁濁的一大團,與淡淡青色相襯顯得格格不入,阿梨用手指去撫,擦不掉。
無用功,但她還是忍不住去做,輕輕地、一遍遍去撫。
阿梨察覺到薑大夫在她的腕上換了幾個位置,停留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最後離開了。
她頭暈暈沉沉,卻又覺得自己輕飄飄,想句話,但嗓子幹的像是口涸了的水井,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薛延問,“大夫,怎麼樣?”
薑大夫抬手摸摸阿梨的額,搖頭道,“不是太好。”他皺著眉,又問,“姑娘,你有沒有覺得哪裏痛?”
薛延將視線轉向阿梨的臉,但她就隻是垂著眸子坐在那裏,連一絲表情都沒有。
薛延覺得全身的血都一點點冷下去,他試探著喚了句,“阿梨?”
意料之中沒有得到回應,薛延艱澀咽了口唾沫,將身子矮下去,又連著喚了幾聲她的名字。可任憑他的再大聲,阿梨都隻是像尊瓷娃娃一樣,安靜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