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樹桃花一棵根(2 / 3)

一九九三年,為了讓母親居有所安,我在南京雨花台附近添購了一座洋房,定名為“雨花精舍”,但母親從不將此地視為私有,經常要我派人到南京主持法務。

由於南京冬日嚴寒,加上幾個兒孫輩都在美國,一九九四年,我設法將母親接到陽光充足的洛杉磯長住下來。每逢佛菩薩誕辰紀念日,母親雖然行動不便,但一定會使喚兒孫陪她到西來寺參加慶典。一九九六年佛誕節這一天,母親盡管身體微恙,依然堅持坐著輪椅到西來寺禮佛,因為在她的心目中,沒有什麼比“信仰”更重要的了。不料在路上受了風寒,從此一臥不起,但母親直至臨終前,仍感謝佛恩加被。

凡此都可以看出母親是一個隨遇而安,以眾為我,卻又公私分明,注重“根本”的人。

平常我都是說法給別人聽,但在母親的身邊,卻隻有聽她說法的份,因為母親隨緣觸目就能信手拈來,講出許多深刻雋永的道理來。例如,母親到大佛城禮佛,看到麻竹彎彎地垂下來,和揚州直挺挺的竹子大異其趣,便說:“在佛祖前麵,什麼都得低頭的。”母親在佛教文物陳列館看到千手觀音,就雙手合十,讚言:“菩薩的千手是去幫助人的。”有一回,我陪她從山下走到西來寺,來到一扇鐵門前,我掏出鑰匙,告訴母親:“我們今天改走後門,上去比較近。”母親卻答道:“上等人,主人迎上門;中等人,有人接待人;下等人,求人都無人。前門、後門不要緊,隻要到了西來寺可以看到人。”到了西來寺的佛殿,我說:“我來點香給您拜佛。”母親卻回答:“佛祖哪裏要我們的香?哪裏要我們的花?佛祖隻要我們凡夫的一點心。”有一次我在講《金剛經》,不知道母親就坐在後麵聽,等我下台之後,母親批評我講得太過高深,並且問我:“怎麼可以告訴大家‘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呢?‘無我相’倒也罷了,如果‘無人相’,心中、眼中都沒有別人,還修什麼行呢?”聽完母親這一席話,我當下啞口無言,回想過去母親所說的一切,乃至現在所堅持的“要有人相”,不正是在為佛陀“以人為本”的人間佛教寫下最佳的批注嗎?

母親住在佛光山的時候,佛學院的學生曾問母親:“奶奶!您平時修持的法門是什麼?”母親答道:“我一個老太婆,哪有什麼修持法門?我隻知道本住一心,從善心出發,地獄、天堂隨心轉,清淨佛道、榮華富貴都在一念之間。”雖然母親自謙沒有修持,但是她以“心”為“根本”,平日用心待人,其實就是最切實的修行了。

記得我小時候,常看到母親一大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燒一大壺茶,而且每一餐一定會多燒兩人份的飯菜,以備不時之客來到。直到年老,母親還是很注重待客之道,盡管一大堆兒孫圍在她的身邊,隻要有客人來到,不管對方的輩分是尊是卑,她都會噓寒問暖,親自招呼你坐這坐那,生怕忽略了任何一個人。而母親與來客之間對答流利,出口成章,連我都自歎弗如。

統一企業創辦人吳修齊居士特地上佛光山拜訪母親,當我介紹吳居士是“從小生意奮鬥而成功發大財的大老板”時,母親說:“前生有根機者,今世則鴻福無盡。”中國佛教會理事長趙樸初老居士前來南京探望母親,母親一見到他,便豎起姆指稱讚:“了不起!了不起!”樸老說:“老夫人,您有福氣啊!有一個既孝順又了不起的兒子。”母親從容地答道:“您才了不起,把中國佛教複興起來,讓大家都能修福修慧。”樸老環視房子一周,說道:“您住的地方很大,很氣派。”母親則回答:“您複建的寺院更大,更雄偉莊嚴。”母親雍容得體的應對,總能讓對方感受到誠摯的心意。

數年前,我接母親到台灣靜養,曾有記者問她:“台灣好,還是大陸好?”聽到這樣的問題,我在旁一直緊張,認為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沒想到母親神色自若地說道:“台灣人民生活富裕,經濟發達,但是我年紀大了,在大陸住得比較習慣。”母親就是這麼一個富有機智,麵麵俱到,讓大家都能“皆大歡喜”的人,因此無論走到哪裏,都能廣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