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間(1 / 2)

我自幼在深山古刹熏習佛法,成年後又踏入社會弘法利生,深感禪門裏所謂的機鋒相對,世間所講的機緣際遇,往往發生在“一念之間”。

我閑來喜歡一書在握,神遊天下,經常發現無論是古今中外反敗為勝的戰爭,或者是各行各業出奇製勝的事例,其關鍵莫不是在“一念之間”。

多年來,我觀察紛紜世事,研析始末究竟,時時覺得人生數十寒暑中的成敗得失、緣起緣滅,都與我們的“一念之間”有著密切的關係。回首前程,自覺一生當中有許多事情,也都是取決於“一念之間”。

十一歲那年,母親攜我離鄉,找尋在戰爭中失蹤的父親,途經棲霞山寺,我趁母親禮佛之際,好奇地在寺內到處觀看,遇到一位知客法師出奇不意地問我:“小朋友!你要出家嗎?”我因為急於回頭找母親,就隨意說了一句:“好啊!”沒想到他真的為我引見監院誌開上人(後來成為我的師父),為了信守承諾,我隻好與母親辭別。如今,我由衷感謝這無意間的“一念”,使我得以及早遨遊在真理的大海之中,汲取無邊的法味。

我原本生性羞怯,不敢麵對大眾,因此來到台灣以後,即隱守在寺院中,於從事苦役之餘,以教書寫作弘揚佛法。

一九五二年三月,我在龍山寺遇到李決和居士正四處央請法師到宜蘭弘法,無奈卻因宜蘭地處偏僻而乏人問津。我心生不忍,故毛遂自薦。李居士聞言,萬分歡喜,回去後立即來信聘請。

就因為這“一念”的不忍之心,我來到了風光明媚的蘭陽平原;也為了這“一念”的慈心悲願,我開始鼓起勇氣,麵對社會大眾,普施法雨,廣行教化。宜蘭之行,又成了我一生最大的轉折點之一。

習與群眾接觸之後,弘法邀約相續不斷,山巔水湄都有我的足跡。後來,遠在高雄的信徒居然也聞風前來請法,他們的熱忱如同南台灣的太陽一樣強猛,每次總是請了樂隊到火車站隆重接送,一路上吹吹打打,經過市區,鞭炮聲、鼓掌聲更是不絕於耳,引來路上行人側目圍觀,行車駕駛也紛紛探頭,令我坐立難安。後來有好幾次來去,想盡辦法,悄悄地換了幾班不同的火車,還是難以逃過。

有一次,我聽說某位信徒生病,即前往探視,沒想到附近信徒早就已經在目的地守候良久,爭相邀請我去作家庭普照,每到一處,總是瓜果餅幹擺滿一桌,我一生不忍拒絕別人的好意,於是去了,一家又是一家,一天下來,肚皮都快要撐破了。

信徒的虔誠恭敬固然感人,但是我自覺福薄德淺,受不起信徒如此盛情供養,因而生起了不要再來高雄的念頭。但是有一次當我啟程北返,剛坐上車時,信徒翁陳盆老太太跑到我的車窗前,對我說道:“師父!你一定要再來喔!”這一句話,我不知聽過多少人講過多少遍,但是此刻她那種渴望的音調與誠懇的態度,深深地叩擊著我的心房。正因為這“一念”的感動,我決定與高雄再續法緣,因此,才有後來的佛光山。

一九六七年,我無意間聽說越南褚姓華僑全家大小陷於經濟困境,正欲一死了之,我當下就決定籌錢購買他所擁有的一片荒山,為其解困。為了這“一念”的悲湣,我不知花費多少唇舌力排眾議,因為這裏既沒有秀麗的山光水色,也沒有便利的公共設施,放眼望去,有的隻是滿山的刺竹,遍地的芒草。

好不容易說服大家,接著就是千辛萬苦的開山工程,我和徒眾每天在烈日驕陽下,擔石鑿地,揮汗如雨。遇到狂風暴雨,我們又得不惜身命,在山崩洪水中,搬運沙包,防止災患。經過一番艱難的奮鬥過程,荒山野地才呈現出寺院的初貌。今天佛光山能有這番繁盛的景象,全都是二十八年來不斷努力開發智慧、勞力的結果。

所以,“一念”固然足以形成人生的轉折點,更重要的是自己必須肯用心,肯出力,去完成那最初的“一念”。

回想我這一生從俗家到出家,從大陸到台灣,從宜蘭到高雄,從壽山寺到佛光山,乃至從島內到島外,雖然無一不是“一念”所造成的結果,但是其間不論是出自無心的“一念”、勇敢的“一念”、感動的“一念”、慈悲的“一念”,我都心甘情願地堅持那“一念”,做好那“一念”,甚至為了“一念”,一生吃盡苦頭,受盡委屈,也從無怨悔。

我的弟子滿和是台大外文係畢業的高材生,數年前,他以高分通過托福與GRE考試,就在申請留學時,他幡然醒悟,寫了一封長信給我,訴說他的心聲:“……要做一個出家人,是從發心、慈悲做起,而非從研究學問開始。我為了別人的希望、鼓勵而去讀博士,但是我仔細想想,我不要這些,我是來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