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籌建佛光山時,也聽到不少反對的聲音,信徒們認為,既然已經有了宜蘭雷音寺、高雄壽山寺可以聽經禮佛,又何必要千辛萬苦另拓道場?於是我特地包了一輛大巴士將大家帶往現場,以便實地說明心中的理想,沒想到他們見到刺竹滿山,野草沒脛,更加害怕起來。大家不但不肯下車,還說:“這種鬼地方,有誰會來?要來,師父您一個人來吧!”我獨自下車,信步繞山一匝,思維良久後,篤定地對自己說:“我,非來此開山不可!”
開山時,篳路藍縷的困苦艱辛,日夜不休的擘畫經營,層出不窮的洪水天災,聲勢浩大的悍民圍山都非筆墨可以形容,然而就在無比堅定的勇氣之下,一石一土的堆積,一血一汗的揮灑,荒山成為今日的佛光山勝地。當年不肯下車的信徒,後來都成了朝山的常客。當初美國西來寺的建設,也曾遭受附近居民的反對,經過百餘次的公聽會、協調會,十年的慘淡經營,才得以完成,如今不但是西半球第一大寺,更受到美國人的歡迎。其餘島內外各別分院,也都是在經濟拮據、人力缺乏的情況下創立而成,其中所經曆的困境,不知凡幾。自忖若非秉持勇猛的信心和毅力,無法完成“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的心願。當然,於佛光山我雖退位,但於和尚我並未退休,所以對於國際佛光會,我還要更精進努力不可!
我一生隨緣隨喜,但是碰上有違原則的事,我絕不苟且妥協。接管雷音寺時,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請人將大殿內多尊神像搬走,並且親自砍掉兩旁神像出巡用的“回避”牌子,以正佛堂威儀莊嚴。為了密勒學人獎學金的濫發,應邀作評審委員的我,不惜向主辦人南亭法師拍桌抗議。為使高雄市區信眾便於學佛,我幫忙建築高雄佛教堂,看見牆上的卍標幟與正統佛教不符,我力排眾議,拆掉重建,後來證明:我的擇善固執是正確無誤。我又堅持將佛龕前兩尊巨大無比的石獅打掉,借此非難的信徒持棍護獅,見我不驚不俱,閉目端坐,僵持良久後,終於默然離去。高雄佛教堂落成後,我自願退居監寺,禮請月基老和尚擔任住持,為此也費盡唇舌,幾次三番折服信徒,外道的幹擾也是不計其數。
少年在叢林參學,讀到古德先賢們為法忘軀的精神,往往令我馳慕不已,尤其是唐朝智實法師為了僧道坐位前後,寧受杖責,和皇帝抗爭不屈的事跡,更是令我欽佩歎服,故而立誌效法。
還記得剛開始弘法時,有一次我在花蓮宣傳布教,警方前來取締阻止,我到警察局抗議:“我們到處傳教,都未曾有人禁止,難道花蓮是化外之區嗎?”威壯的聲勢倒也令他們愕然無聲了。另一次,我在龍潭說法,眼見警察在台下取締,我也毫不畏怯,依然在台上賣力演說,居然大家各做各事,直至講經完畢,都相安無事。
《佛遺教經》中有雲:“能行忍者,乃可名為有力大人。若其不能歡喜忍受惡毒之罵如飲甘露者,不名入道智慧人也。”
在四十年以前,我寫佛傳時,對於佛陀這一番言教,已有所領略。那時,我在慈愛幼稚園召開董事會,剛要開始,一位素來霸氣的信徒,建議一位毫不相幹的人上台主持董事會議。在我走下台時,有位陳老師突然大發雷霆,將桌子一拍,罵道:“你們這些地獄種子!師父創辦的佛教幼稚園,你們竟然找別人做董事長。”那位信徒知錯,請上台的那位欲當董事長的張先生下台,要我重做主席,我實在不願上台,但想到:眼前實在無人對佛教事業具有遠見與魄力,隻得忍住剛才下台的恥辱,本著“舍我其誰,當仁不讓”的決心,再度走回台上,繼續主持會議。然而,有誰知道,為著顧全大局,再次步上講台的那一刻,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啊!我這才深深體悟:忍耐是世界上最大的力量。
年近古稀,回首前塵,數十年來,憂民憂教,弘法利生,雖飽受譏毀,總是堅此百忍;雖頻遭阻難,猶能勇往直前。惟自愧與越王勾踐的臥薪嚐膽、十年生聚教訓比之,猶相去甚遠。與諸佛菩薩的拔苦予樂、百劫精進相較,更是望塵莫及,但盼日後有更多的艱辛困境來讓我砥礪身心,代眾受苦,則於願足矣!
(一九九三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