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當日下午申時左右,袁時中率領兩萬多人馬從圉鎮出發。小袁營的將士雖然士氣不高,但是從表麵看還相當整齊。慧梅率領二十名男親兵和二十名女親兵,騎著戰馬,將袁時中送出南門。她心中對丈夫既有惱恨,也不是完全沒有夫妻之情,而是恨與愛交織心頭。她明白此刻送他出發去迎戰李過,既是同他生離,也是同他死別,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是夫妻了。正想到這裏,腹中的胎兒又輕輕蠕動起來,使她越發滿懷酸痛,幾乎要滾出眼淚。袁時中因慧梅將他送出南門,已經出乎意料之外,當臨別時看到慧梅淚汪汪的樣子,他的心中又感動又滿意,想道:“她畢竟有夫妻之情!”他再次囑咐袁時泰說:

“從此刻起,她既是你的嫂嫂,又是你的主將,你千萬要聽從她的話。”袁時泰點頭說:“哥,請你放心。倘若抵擋不住,你趕快退回,我們迎你進寨。”將袁時中送走以後,慧梅和邵時信等人退回寨內。對於下一步該怎麼辦,慧梅心中雖有一個想法,但不是完全有底,也沒有拿定狠心。她帶著邵時信回到駐地,揮退從人,隻留時信一個人進人上房坐下,小聲問道:

“邵哥,如今守寨的兵權好不容易拿到了我的手裏,誰想消滅我們小闖營辦不到了。下一步棋我們怎麼走呀?明早袁姑爺敗了回來,我們該怎麼辦?”邵時信對於下一步棋並沒有仔細想過,而且有些事也不敢往深處想。聽了慧梅的問話,他也心中無數;停了片刻,不得要領地回答說:

“下一步棋怎麼走,請姑娘自己做主。多的我不敢想,但望姑娘小心,處理得當,保咱們的小闖營平安無事。”慧梅說:“邵哥,如今守寨的兵權在我手中,我不是問小闖營的吉凶存亡。”邵時信更感到這問題不好回答。他猜不透慧梅真實心意,想了一陣,隻得說道:

“姑娘,這事讓我再想一想,請姑娘也多想一想。”慧梅不再多問,便吩咐人將朱成矩、袁時泰和守寨的主要將領都請來議事。過了片刻,大家都來了,一共有七八個人。小闖營這邊,除邵時信參加外,王大牛、慧劍也參加了。會議開始,慧梅先說道:

“請你們各位來,不為別事,隻為目前情況十分吃緊,我們的袁將爺已經出去打仗,守寨的事由我主持。望各位與我同心同德,不能有半點二心。雖說我是一個女流,年歲又輕,可是戰場上的事還有些閱曆。立功者我要重重獎賞;倘有違抗軍令的,休說我鐵麵無情。軍令大似山,不管是誰,哪怕是袁將爺的至親好友,也休想違抗我的軍令。我的話就說到這裏,下麵請朱先生說一說這寨如何守法。”朱成矩看到慧梅這副神氣,嚴然是威嚴的大將模樣,心中暗暗吃驚,也使他不能不肅然起敬。他欠身說道:

“太太說得很是。目前守寨要聽太太的將令行事,一切兵馬都得聽太太調遣,任何人不能擅作主張,有敢違抗者定以軍法論處。”慧梅點頭說:“對,對,這話就不用多說了。眼下要趕緊商量如何守寨,不可遲誤。朱先生有什麼高見?”朱成矩把以前同袁時中、劉玉尺等商量多次的那些話又重複了一遍,無非是說南門和東門重要,南門外的大廟尤其重要。慧梅聽後,望望袁時泰和別的將領,問大家意見如何。大家都同意朱成矩的話,別無意見。慧梅自己先站起來,右手按著劍柄,說道:

“諸將聽令!”眾人趕快起立,望著慧梅。像這樣肅立聽令的情況,在小袁營中是從來少有的。今天大家懾於慧梅的神態莊嚴,又熟聞闖營中的一些規矩,所以一齊肅立,連朱成矩和袁時泰也不敢隨便。

慧梅掃了大家一眼,接著說道:“南門由我親自把守,倘若闖營人馬殺到南門,我開寨門放我們將爺進來,我自己還可以帶人馬衝出去抵擋一陣,東門由時泰把守。萬一敵兵追得緊急,南門外大廟阻擋不住,我這裏來不及開門,我們將爺可以繞寨而走,由東門進寨。時泰,這東門你一定要小心,到時候要接你哥哥進寨。倘若有誤,盡管你是我的兄弟,休怪我軍法無情。”時泰恭敬地說:“嫂子放心,我一定遵命行事。”慧梅又望著朱成矩說道:“朱先生,大廟原有二千人馬,請你再帶一千人馬進駐大廟,死守住大廟周圍的堡壘。守大廟十分要緊。大廟失去,寨也難守;大廟存在,寨就好守。”朱成矩聽了心中暗喜,這不光是因為大廟重要,在袁時中退回時,大廟的人馬可以將敵兵截殺一陣,使袁時中安然退回寨中,而且這也符合朱成矩的心意。他最害怕的是困守寨中,守又守不住,跑又跑不掉,與袁時中同歸於盡,而到了大廟,他可守可走,就有更多的選擇餘地。他馬上答道:

“聽從太太吩咐,我就進駐大廟。”慧梅又對大家說:“我們守寨也好,守大廟也好,將士們都很辛苦。趁今天尚未打仗,我要拿出銀子,每一個弟兄。每一個做頭目的,一律賞賜。各位意下如何?”眾將領聽了這話都感到高興。因為以前弄到銀子,袁時中都吩咐入庫,弟兄們確實很苦,現在賞賜一點銀子,可以鼓舞士氣。朱成矩便問道:

“不知太太要賞賜多少?”慧梅向大家問:“每一個弟兄要賞賜多少呢?”一個大頭目說:“一個弟兄賞一兩,小頭目賞二兩,大頭目賞四兩。太太你看如何?”慧梅說:“如今鼓舞士氣要緊,要是庫裏銀子不夠,我這裏還可以拿出一點體己。我看不要賞得太少。常言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個時候我們不要吝嗇銀子。”朱成矩馬上說:“用不著太太拿出體己銀子。我們軍中銀子尚有不少,大概有將近五萬之數。”慧梅說:“既然如此,我就做一個主張:每個弟兄,不管是馬夫,還是火頭軍,一律賞銀二兩,小頭目五兩,大頭目十兩或二十兩,由你們斟酌。像你們幾位,每人一百兩。”眾人一聽這話,喜出望外,心想畢竟太太是從闖王身邊來的,用銀子大手大腳,和袁將軍很不一樣。像這樣的賞法,在小袁營是破天荒的事。這事決定之後,慧梅對朱成矩說:

“人馬你立刻帶著出城。賞賜銀子的事由邵時信來辦。你告訴管庫的人,讓他們聽從邵時信的吩咐,不得違命。”朱成矩說:“我現在就把總管叫來,命他聽時信老兄的吩咐。”慧梅又下令各個頭目,按照她的吩咐,該守寨的守寨,該守大廟的守大廟,沒有她的將令,不得擅離職守,私到別處去走動。

散會以後,慧梅回到自己房中,感到鬆了一口氣。原來她擔心袁時泰和朱成矩扭在一起,對她和小闖營十分不利,如今把朱成矩派到寨外大廟,將心上的一塊疙瘩去掉。

邵時信在發放了銀子以後,又來到慧梅住處,問她下一步怎麼辦。慧梅反問道:

“你說下一步棋該怎麼走?”邵時信說:“據我看來,袁將爺今天下午率人馬出寨,一交戰,必然潰敗。他如果能夠逃離戰場,一定會退回圉鎮,那時姑娘我們就得想想,是幫他守寨,還是不幫他守寨。如果幫他守寨,小闖營的將士都是闖王的人馬,怎麼能夠忍心對著闖營來的人馬放箭?不幫他守寨吧,你們卻是夫妻。如今咱們小闖營的人都在暗中議論,想知道姑娘你的主意。”慧梅對這個問題已經暗想過無數遍,始終拿不定主意。這時她隻得懇求邵時信:

“邵哥,你替我拿拿主意。我心裏亂得很。”邵時信說:“姑娘,這主意隻能你自己拿,別人怎麼好隨便替姑娘拿定主意?”慧梅說:“邵哥,你知道,我現在心中無主,實在沒有辦法。我當時不該沒有自盡,嫁到了小袁營。可是既然已經嫁來了,不管心中苦不苦,我都是袁將爺的妻子了,叫我如何處置這兩難的事兒?邵哥,我求求你幫我拿定主意。”說到這裏,她的眼淚忽然奔流下來。

邵時信明白慧梅的心情,歎口氣說:“姑娘,你慢慢想一想。我有許多事還要去辦,等你拿定主意以後我聽從你的吩咐。”時信說罷,站起來告辭走了。慧梅獨自留在房裏,也許是今天過於勞累之故,她感到腹中胎兒常常在動。她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情,是胎兒在蹬腿?在轉身?在握著小拳頭掙紮?盡管她恨袁時中背叛了闖王,但一想到胎兒,她又感到不能對袁時中見死不救。如果袁時中被殺了,她即使能活下去,將來小孩長大,問她爸爸是怎麼死的,她如何對孩子說話呀!想到這裏,她走進臥房,倒在床上,哭了起來。

呂二嬸和慧劍等姑娘一直在院中等待著消息,這時聽見慧梅獨自進房大哭,趕快進來勸她。呂二嬸說:

“姑娘,請你聽我的話。我好歹比你大了二十多歲,人世的酸甜苦辣嚐過不少、你的處境我都清楚,明白你的難處。我處在你這地步,也是要大哭的。可是姑娘啊,你現在是圉鎮守寨的主將,千斤擔子挑在你的肩上。圉鎮寨內寨外的人馬有幾千,一切事都由你一人做主。你快不要哭了,打起精神來幹正經事吧。”慧梅要慧劍同姐妹們暫且出去,又傳令邵時信和王大牛將人馬準備好,她馬上要到南寨門坐鎮。南寨門門樓不許別人上去,隻許小闖營的男女親軍可以上去。南門的鑰匙交給邵時信掌管。南門下邊由王大牛率領二百男兵把守。傳過將令以後,慧梅的神態變為鎮靜,顯然她已經下狠心拿定了主意,對呂二嬸說:

“二嬸,老天爺給我出了一道難題,你很清楚。今日打仗,一邊是闖王和夫人,另一邊是我的丈夫,使我沒法兒兩全其美,也不能撒手不管。我到底怎麼辦呢?”呂二嬸不完全明白她的打算,勸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慧梅不願再聽下去,便說道:

“二嬸,你幫我收拾收拾,我要去坐鎮南門。”呂二嬸端來洗臉水。慧梅洗去了淚痕,穿上綿甲,外罩黑羔皮紅緞鬥篷,戴上風帽,一身打扮得十分精神,一旦作戰,隻要鬥篷向後一甩,就可以揮劍衝殺。她來到南門寨樓,看見裏邊已經安放了木炭火盆。她又視察了寨牆,看見由南門往東的寨牆上站著小袁營的將士,正在寒風中瑟縮。她吩咐把小頭目們叫來,對他們說:

“目前仗還沒有打到圉鎮,你們都下去吧,在附近的屋子裏躲避風寒,不必守在寨牆上。一旦有了消息,聽我號令,立刻重新上寨。”一聽這話,頭目們都十分高興,心中稱讚慧梅通情達理,體諒將士。慧梅又說:

“我馬上吩咐老營司務,給你們準備牛肉白酒。這麼冷的天,喝點酒,吃得飽飽的,才能守寨。你們下去吧。”小袁營的守兵從附近的寨牆上下去以後,慧梅站在寨牆上繼續看了一陣,然後回到寨門樓中,坐在火盆邊沉默不語,反複想著她所拿的主意。慧劍悄悄地向她問道:

“梅姐,要是姑爺敗陣回來,後邊有補之大哥追趕,我們怎麼辦呢?”慧梅害怕過早地說出她的主意,泄露出去會遭到小袁營將士們的毒手,所以向慧劍瞪了一眼,沒有做聲。慧劍不明白她的心思,又急著問道:

“我問你,梅姐,倘若是補之大哥追來,我們能向他射箭麼?我們能向闖營的將士們射箭麼?要是不射箭,不射死追近來的許多人,怎麼能救袁姑爺進寨呢?你說呀梅姐,大家都在問我哩!”慧梅慢慢地說:“你不要多問,臨時聽我的將令行事。”慧劍不敢再問,向女兵們使個眼色,退了下去。下一步到底怎麼辦,她仍然莫名其妙,心中像壓了塊石頭一樣。

慧劍剛剛退出,王大牛來了,也向慧梅詢問同樣的問題。慧梅作了差不多同樣回答。王大牛不得要領,默默退下。慧梅明白“小闖營”男女將士的心情,心中歎道:“我不會對不起你們!”她懷念往日在高夫人身邊的生活,想起了那些姐妹,在心中哽咽問道:

“慧英姐,要是你處在我的地位,會不會下狠心呢?”天色已經黃昏了。圉鎮寨牆上冷清清的。弟兄們遵照慧梅的吩咐,都在城內的宅子裏烤火取暖,飽餐牛肉。街上也是冷清清的,老百姓已經逃走了很多,留下的多是老頭和老婆,誰也不敢走出自己的院子。許多青年男子都被袁時中強迫加人他的部隊,這在當時叫做“裹脅”。被“裹脅”的丁壯,沒有留下守城,隨著袁時中打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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