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雖然慧梅識破了袁時中的緩兵之計,拒絕給李自成和高夫人寫書信,但是袁時中每天還是來慧梅這裏坐坐。他仍然愛慧梅。不僅慧梅的姿色始終動他的心,她的風度非金氏能比,而且慧梅身上懷著他的“骨血”,可能是個男孩,使他十分關心。他每次來到,慧梅仍然對他表現出一個年輕妻子的溫柔體貼,但避免提起將會同闖王打仗的話,更不再勸他重回闖王旗下。她心中明白,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她把這不幸看成是她的命中注定的,而且心中明白同他以夫妻相處不會久了。所以盡管她對他溫柔體貼,卻時時心如刀割,在嫵媚的微笑中難免不突然浮出淚花。袁時中對她的心情完全清楚,但是他隻裝作沒有看見,不對她說一句責備的話,隻希望他的人馬快到黃河以北,烏雲會自然散去,不久慧梅會給他生下一個男孩。

又是幾天過去了。袁時中斷定闖王很快會派兵來打,但是無法逃往黃河以北,而往東去則有漕運總督朱大典的官軍在毫州一帶。這情形使他和左右親信們十分擔憂。

一天下午,袁時中剛從慧梅住的地方回來,正在同劉玉尺、朱成矩、劉靜逸三人密議,商量不出一個好辦法,忽然有人進來稟報,說闖王第二次派扶溝秀才劉忠文前來,已到寨外。他們立刻商量如何應付。起初他們想,不妨仍像前次那樣,假意答應願回闖王旗下,拖延時日。但是他們又覺得闖王這次絕對不會再相信他們的話。正在左右為難,忽然劉玉尺將眉頭一皺,眼中露出凶光,說道:

“我有主意了。”袁時中問:“你有何主意?”劉玉尺望望朱、劉二人,不肯當麵說出,卻對袁時中說:“請將軍隨我出來。”袁時中跟著劉玉尺來到屋外,站在一棵樹下,劉玉尺方對他小聲說出意見。袁時中起初很猶豫,經劉玉尺又說一遍,他忽然態度堅定,說道:

“好吧,就這樣辦。咱們一不做,二不休!”他們重新進人屋中,朱成矩問:“你們想出主意沒有?”袁時中說:“主意已定,決不更改。”朱成矩問:“是何主意?”劉玉尺說:“先不用談是何主意,我們快出寨去,在關帝廟款待客人,不要耽誤時間。”朱成矩和劉靜逸的心中老大地不高興,但也不願再問。

袁時中立刻偕他們出寨,將劉忠文迎進大廟的廟祝小院,十分熱情,說他們正等待貴客光臨,果然如願。袁時中拉著劉忠文,走進客堂,邊走邊笑著說:

“劉先生二次辛苦光臨,令我衷心感激;如此忠於闖王之事,更令我欽佩萬分。像我這樣不才,辜負了闖王好意,實在慚愧,慚愧!”劉忠文說:“既往不咎,來日方長。隻要將軍回頭,闖王仍然待如腹心。”袁時中哈哈大笑,說:“全靠劉先生關照,但願如此。”坐下以後,劉忠文從懷中掏出宋獻策寫的書子,仍是勸袁時中重回闖王旗下的話。信中談到,劉忠文目前深受闖王重用,已授予總讚畫之職。袁時中和劉玉尺看到這裏,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看完信後,他們都向劉忠文祝賀,還說他們希望劉總讚畫多為時中在闖王麵前說些好話,時中和小袁營全體將士都將不勝感戴,永誌不忘。劉忠文也說了些謙遜的話。後來談到何時重回闖營的事,袁時中說道:

“且不必急,等酒宴擺上來,一麵飲酒,一麵商談,豈不更好?”在酒宴中間,劉忠文懇切地說道:“關於小袁營重回闖王旗下的事,請各位萬勿遲疑。闖王為人,豁達大度,不拘小節。隻要諸位真心悔悟,覺今是而昨非,我敢擔保大元帥決不會追究前事。倘若他是那種目光短淺、器量狹窄的人,決不會命愚弟兩次前來,反複敦勸。難道李闖王沒有力量派兵前來?非不能也,蓋不為也。他愛護時中將軍,且高夫人念念不忘養女,故極盼時中將軍回去,轉禍為福,和好如初。望諸位千萬不要辜負大元帥殷殷至意!”袁時中唯唯點頭,感激闖王寬容厚愛,說他將在數日內麵見闖王請罪。正談得十分歡洽,劉玉尺卻用腳尖連連碰袁時中的腳尖,又用眼色催他。袁時中站起來,端著酒杯對客人說:

“劉先生風塵仆仆,連來兩次。如今大家都聽從劉先生的忠言,重新投到闖王旗下。我敬劉先生這一杯酒,一則表示感激,二則祝賀劉先生步步高升。來,我們滿飲此杯!”劉忠文同袁時中幹完杯後剛要坐下,忽然來了一個小校和兩個兵士,走到他的背後,不由分說,將劉忠文綁了起來。劉忠文大驚,問道:

“袁將軍!袁將軍!此是何故?”袁時中臉色鐵青,冷冷笑道:

“實話告你說,我決不會再投闖王,你也決不能再回闖營。今天很對不起你,要借先生的首級,送往黃河北岸。”劉忠文罵道:“你們一群盡是豺狼,不知死在眼前!今日你們殺了我,不出數日之內,你們全都要被闖王斬盡殺絕!”劉玉尺說:“今日隻說今日,日後闖王能否殺掉我們,那是後話,不勞先生費心。”袁時中向小校吩咐說:“將他立刻斬首!隨他來的親兵也都斬首,不許遲延!”朱成矩和劉靜逸事先都不知他們會這麼做,一時大驚。朱成矩忽地站起來,向袁時中大聲說:

“請將軍暫緩殺人!”不等袁時中說話,劉玉尺狠狠地瞪了朱成矩一眼,說:

“你為何阻撓大計?”朱成矩說:“你這個主意隻能促使闖王迅速派兵前來,絲毫不能救小袁營之急。目今形勢,隻能用計緩兵,千萬不可火上澆油!”劉玉尺說:“此事我同將軍已經決定,你不必多管。”朱成矩說:“我既是將軍身邊讚畫軍務的人,遇此大事,不能不說。我不說,小袁營禍在眉睫,後悔莫及!”袁時中說:“老兄暫時且不用說吧。此事已經決定,不借劉忠文的頭,我們許多事情都不好辦。”過了片刻,劉忠文和他的親兵們的首級都被提了進來,扔在地上。袁時中看了一眼,回頭對劉靜逸說:

“靜逸,上一次是你到黃河北岸晉見撫台和桌台的,十分辛苦。如今需要你火速再去一趟,將這些首級獻上。目前未同闖王交戰,無法弄到將領的首級。劉忠文是闖王的總讚畫,僅次於宋獻策,有這個首級獻去,總可以表明我們與闖王已完全決絕,一心歸順朝廷。事不宜遲,你準備準備就走吧。將宋獻策的勸降書子也帶去,呈給巡撫。務必請巡撫大人多派大船接我們全營過河。倘若李闖王有意過黃河以北,我們願意肝腦塗地,守護北岸,決不讓他一人一騎渡過黃河。”劉靜逸在河北巡撫衙門中已經交了幾位朋友,認為有了李自成帳下總讚畫的一顆首級,歸順朝廷事大有成功可能,同時他也打算暫時留在河北,以觀動靜,免得死在圉鎮,所以立刻站起來對袁時中說:

“請將軍放心,我此刻就去準備,今夜便行。”劉靜逸走後,朱成矩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像這樣大事,劉玉尺事前不同他商量,如此不尊重他,使他的心中十分不快,但當著袁時中的麵也不好說什麼。況且人已經殺了,說也無益,於是他一言不發,默默飲酒。袁時中和劉玉尺也不再說什麼,匆匆地吃罷晚飯,返回寨內,重新商議應變準備。

當時邵時信就從袁時中的老營中探聽到這件事情,趕快來到慧梅住宅,喚出呂二嬸,悄悄地把消息告訴了她,又匆匆打聽消息去了。呂二嬸進去把這消息告訴慧梅。慧梅非常震驚,但是覺得毫無辦法,想了片刻,歎了口氣,對呂二嬸說道:

“事已至此,我們等著瞧吧,看來我會很快不在人間。以後的事,你多和邵哥商議,使我們這小闖營的兄弟姊妹們能夠平安逃走,便是天大幸事,我死在九泉也會瞑目。”呂二嬸第一次聽到慧梅說要死的話,心中一寒,趕快勸道:“姑娘千萬不要這麼想。好端端的一個人,總會有辦法的,何必想到絕路上去。”慧梅流淚說:“不是我要往絕路上想,實在是沒有辦法。如今兩方麵把我夾在中間:一方麵是闖王和夫人,我不能背叛他們;另一方麵是我的丈夫。常言道:丈夫是一重天,哪有妻子背叛丈夫之理?不過數日,闖王必派兵來,到那時,我不是死於亂軍之中,便是我萬般無奈,隻好自盡。”呂二嬸也忍不住流下淚來,又勸道:“姑娘這麼年輕,剛剛二十一歲,身上又懷了胎兒,為什麼要輕生呢?我知道小袁營中有許多人對你不放心,怕你會迎接闖王人馬。可是,姑娘,不管戰爭怎麼打,你身邊這四百多男女親軍,一個個忠心耿耿保你,誰想對你動一動手,並不是那麼容易!”慧梅說:“二嬸,你不明白我的心啊!”說著,伏在枕上痛哭起來,不管呂二嬸怎麼勸,她不再說話,擺擺手使呂二嬸退出。

邵時信又見到了袁時中老營中一個與他常有來往的頭目,在裝作隨便閑談中知道了袁時中一麵等候河北回音,一麵準備打仗,並且確知劉玉尺對小闖營很不放心。邵時信隨即到王大牛那裏,把大牛叫出來,秘密地將情況告訴大牛,囑咐他讓全體男兵夜間多加小心,睡覺時不許脫去綿甲,時刻提防劉玉尺對小闖營下毒手。他又把同樣的話告訴女兵首領慧劍。慧劍盡管年紀小,但在打仗方麵已經有了一些磨練。她也將所有女兵小頭目叫到麵前,悄悄地囑咐大家,夜間睡覺要警醒,隨時準備對付劉玉尺派兵前來。有一個女兵問道:

“倘若是我們袁姑爺親自帶兵前來,我們如何是好?”慧劍一時答不出來,過了片刻,恨恨地說:“不管是誰,要害我們慧梅姐姐,我們都對他毫不留情。我們奉夫人之命跟隨慧梅姐姐來到小袁營,我們隻聽她一人的話。其餘不論什麼人,我們都不管,隻要有人敢動手,我們先下手為強。”又有個女兵問道:“慧梅姐姐的心思,你可曾問過?”慧劍一聽這話,想到慧梅和袁時中是夫妻,這事情確不是那麼簡單,就讓大家先散去。她來到慧梅房中,隻見在燈光之下,慧梅穿著衣服,倚在枕上流淚。一見慧劍進來,慧梅趕快揩淚。慧劍摹然一陣心酸,也幾乎流出眼淚。過了片刻,她才說道:

“慧梅姐姐,剛才邵大哥說的事情,我全知道了。我們女兵已經作好了準備,萬一劉玉尺派人來害你,我們決意死戰。寧肯全部死去,決不會讓他們傷害著你。”慧梅沒有做聲,隻是抽泣。慧劍停了一停,又說道:“剛才姐妹們問我一句話,我也拿不定主意。如今看來,袁姑爺吃了劉玉尺給的迷魂藥,已經下了狠心與咱們的闖王硬頂到底,死不回頭,若是他親自帶著許多人馬來包圍我們小闖營,要消滅我們,慧梅姐呀,我們應該怎麼辦?是讓他進來,還是不讓進來?對劉玉尺,我們可以毫不容情;可是對袁姑爺……”慧梅聽了,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隻是哭得更痛。

慧劍又問:“姐姐,你說呀!別的事我可以幫你做主,這事情我做不了主。利箭上沒有情,誰與闖王為敵我們射死誰。可是我不能讓你以後抱怨我,說不定會恨我一輩子。梅姐,你說,咋辦?”慧梅又想了一陣,說:“慧劍妹妹,我們像親姐妹一樣,在戰場上生死同心,比親姐妹還要親。我知道你們對我忠心耿耿,對闖王和高夫人忠心耿耿。你們的心情,我全都明白。

我現在心中很痛苦,很亂,你不要催我回答。你自己看著辦吧。公是公,私是私,私不壓公。不管你怎麼辦,我不會抱怨你,更不會恨你。”慧劍的心中覺得有把握了,但還是覺得不夠明確,還是不肯走。她擔心三更以後,天亮以前,小袁營就會動手。她坐在慧梅的身邊;又說道:

“姐姐,你好生想一想,這不是鬧著玩的事。冷不防事到臨頭,不是他們殺我們,就是我們還手殺他們。一殺起來,刀劍是不認人的。你還是再想一想,告訴我你拿定的主意吧。

”慧梅又沉默了一陣,說道:“慧劍,據我想來,今夜他們還不會動手。即使他們想動手,必定在闖王大軍到來的時候。”“萬一他們先動手呢?”“如果今夜動手,你們決不許他們進人我們的駐地。你告訴小袁營來的兵將,有話請袁將軍明日同我當麵一談,今夜任何人不許進來,有敢進人者,我們的弓箭刀槍無情,對袁姑爺也不例外。”慧劍說:“有姐姐這一句話,我心裏就有主意了。”慧梅問道:“我們存的箭多不多?”慧劍說:“多得很,邵大哥是個細心人。一有機會,他就命人收羅一些箭,足夠我們射三天三夜也射不完。”慧梅輕輕點頭,說:“你要小心在意。好,你去吧。我心中亂得很,讓我一個人在這裏多想一想。”慧劍出去後,慧梅下床,穿好綿甲,在屋裏走來走去,有時在床邊坐一坐,起來又走。這樣一直走走坐坐,有時到院中聽聽,捱到天明,平安無事,才和衣上床去睡。

第二天,圉鎮情勢顯然比往日緊張。每個寨門隻開一半,對進來的人盤查很嚴。一般麵孔生的百姓不許隨便進寨。袁時中的人馬繼續向寨內運送糧草,同時把更多的守城東西如像磚頭、石頭、石灰罐和各種火器都搬上四門寨樓。慧梅聽到這些情形,將邵時信找來商量。她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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