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將爺剛才同姑娘爭吵了沒有?”“沒有爭吵,看去倒是挺和睦的。”“他們商量了些什麼事情?”“姑娘不肯露出口風,你自己去問她吧。”邵時信進了上房,坐下後歎口氣說:“姑娘,很快就要打仗了!袁將爺對你說了麼?”慧梅說:“邵哥,你來得正好。我心裏沒有主張,正想聽一聽你的想法。”邵時信說:“我們小闖營四五百男女親兵對姑娘都是一片忠心,沒有二意,如今隻看姑娘了。”慧梅歎口氣,說:“一方麵是闖王,我不能不獻出我的一顆忠心;另一方麵又是我的丈夫,盡管我恨他,我氣他,我也不能背叛了他,帶著我的小闖營殺出圉鎮。”邵時信搖搖頭說:“殺出圉鎮也不是辦法。我們的人馬畢竟太少,萬一姑娘有個好歹,那既不是闖王的心意,也不是高夫人的心意。”慧梅一聽邵時信提起高夫人,想起前天那個年輕尼姑傳來的高夫人口諭,不覺滾出了熱淚,哽咽著說:
“夫人的恩情我永遠忘不了。我知道夫人還盼望著我回到她的身邊。”邵時信說:“是的,姑娘要想辦法保全自己,保全小闖營的男女將士。夫人還等著我們回去哩。”慧梅說:“事到如今,如何能夠保全呢?”邵時信低下頭去,從地上撿起一根小柴火棒,不斷地折斷,斷了再折,一直折到隻剩一兩寸長,還在折,隻是不說話。
慧梅又問道:“邵哥,情況如此緊迫,你難道就不肯替我拿個主意?”邵時信說:“這件事太大了,我心裏也很躊躇,有些話不知說出來好不好。”慧梅說:“邵哥,你這就不對了!闖王和夫人派你隨我來到小袁營,是把你當做心腹之人。我樣樣事都向你請教,也是把你當做娘家的心腹人,事到如今,我自己就不說了,這小闖營四五百人的生死很快就要見分曉,難道你還有什麼話不可以對我說出?”邵時信說:“常言道:疏不間親。盡管這門親事不是你自己願意的,可是既然你同袁將爺結了夫妻,就是一刀割不斷的親人。我盡管是娘家人,畢竟我姓邵,怎能抵得你們夫妻之親。我的話說深說淺,合不合姑娘的意,都很難說,所以我不敢隨便吐出口來。”慧梅將下嘴唇咬了一陣,胸中的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說道:“邵哥,你不該說這樣話!我雖然不懂事,各種道理我也在心裏想過上百次、上千次。我自己在夜間不知哭了多少回。有時把呂二嬸驚醒,她問我哭什麼,我隻說想念高夫人,沒有把心裏話都告訴她。說實話,如果隻是為著保自己,保小闖營的將士,倒並不難。我隻要表麵上順從我們姑爺,他斷不會殺害我。我在,小闖營也不會被消滅。他一打了敗仗,必然逃回,死守圍鎮。那時我怎麼辦?倘若袁時泰留下來執掌守寨兵權,他同劉玉尺斷不容小闖營存在,我怎麼辦?
……邵哥,事到如今,你還說什麼‘疏不間親’的話,好似用利刃捅到我的心上!”她突然俯下頭去,泣不成聲。
邵時信聽了這話,歎了口氣,說道:“姑娘把心思說出,我就敢說了。依我想來,袁將爺出去打仗之前,必然要來見姑娘,把以後的事囑咐清楚。”慧梅忽然問道:“你可聽說,他們讓誰主持守寨?”邵時信說:“我要說的正是此話。聽說他們已決定叫袁時泰主持守寨,讓劉玉尺協助,可是表麵上袁將軍也不能不問問你的意見,因為你畢竟是他的夫人,又不是一般的夫人,而是從百戰中磨練出來的一員女將。他來問你的時候,姑娘你千萬要說出同他的夫妻之情,表明你對他隻有一條心,讓他把守寨的兵權交到你的手裏。”慧梅不等他說完,趕快問道:“邵哥,你看能辦到麼?”邵時信說:“姑娘,這事情你可曾想過?”慧梅說:“我也想過奪守寨兵權的事,可是我怕辦不到,所以我沒多想。”邵時信說:“我看也許能辦到。姑娘近來同姑爺還算和睦,不曾發生口角。他雖然不敢對姑娘完全放心,但又想依靠姑娘幫助他一臂之力。望姑娘力爭守寨兵權,至少要以姑娘為主將,袁時泰做你的副手,決不能讓姑爺將守寨兵權全交給袁時泰。”慧梅說:“倘若把劉玉尺留下,這人可是比袁時泰可怕得多!”邵時信說:“姑娘何妨替袁姑爺出個主意,想辦法叫劉玉尺隨他一起出戰,將朱成矩留下來?”慧梅說:“我隻能試一試。倘若不成,袁姑爺使劉玉尺協同袁時泰守寨,我和咱們的小闖營就要受他們的擺布了。”邵時信說:“聽說補之的人馬正在向圉鎮來。我想袁姑爺待會兒還會來見姑娘,說出他決定命何人守寨,然後出兵迎敵。姑娘,你一定要把守寨的兵權奪到手中,萬不可錯過時機!”“我明白。你再去打聽消息!”軍情十分緊急。袁時中同親信們商量一下,又來到慧梅這裏。慧梅看見他的驚慌神氣,不覺心中七上八下,搶著問道:
“軍情如何?有沒有新的探馬來報?”袁時中說:“剛才又有探馬回來,說補之率領的人馬甚多,離此地隻有一百多裏了,估計明天早晨會到達圉鎮。”慧梅問道:“你怎麼打算?”袁時中說:“我馬上要率領人馬出戰。在離此地三十裏遠近的地方,我駐有兩千精兵,憑著一條河流紮營。我馬上率領大軍前去,在那裏抵擋補之的人馬,使他不能過河。盡管我們是郎舅之親,可是今天也講不得許多了,大家隻好刀兵相見。”慧梅明白袁時中決非李過對手,此去凶多吉少。她雖恨袁時中背叛闖王,但他畢竟是她的丈夫,直到這時她不情願他去送死,說道:
“我有一個辦法,不知你肯聽不肯聽從。”袁時中問:“你有什麼好的主意?”慧梅說:“闖王派我補之大哥前來打你,不過為的是你背叛了闖王,幾次勸你回頭,你死不回頭,還殺了劉忠文,將首級送往黃河以北。如今你估計你能不能打敗補之大哥?我看你打不過。他率領的是百戰精兵,又以騎兵為主,你怎麼能取勝呢?我很不放心,我想還是以不打仗為好。”袁時中說:“如何能夠不打仗?他的人馬已經出動,這一仗非打不行了。”慧梅說:“我們夫妻一場,我不能看著你大禍臨頭。隻要你聽我的話,我會想辦法使這仗不打。”袁時中說:“你盡管直說。有什麼好的辦法?莫不還是讓我去向闖王請罪?那事已經遲了。”慧梅說:“你先想一想,我們是夫妻之情,我活著是你袁家的人,死了是你袁家的鬼,我的腹中還懷著袁家的骨血,我不能不為你打算,為你打算也就是為我打算。你如果兵敗陣亡,叫我一個人怎麼活下去呢?”說到這裏,她禁不住嗚咽起來,隨即又接著說道:“如今你要聽我的話,不妨派劉玉尺或朱成矩隨我一起去迎接補之大哥。我願意以我的一條命勸說他暫停進攻,讓我到闖王那裏,為你求情。闖王和夫人可憐我這個不孝女兒,會聽從我的哀求,收起兵戈,讓你重新回到闖王旗下。如果闖王不答應,我願意死在闖王麵前,在陰曹地府等候著你。”袁時中說道:“事到如今,這一切想法都是空的,隻有堅決對敵,死守圉鎮一條辦法。圉鎮不被攻破,我袁時中就不要緊。一旦圉鎮失守,我袁時中就跟著被殺,我一家人也別想有一個活下去。”慧梅想了一想,不再勉強,問道:“你如何出戰?帶多少人馬前去?多少人馬留下?”袁時中說:“我們現在不足三萬人,準備留下兩千,擺在寨外,死守寨外大廟,城裏邊擺上三千。你的小闖營,我不敢指望幫我守寨,隻要不給我添麻煩,我就感激不盡。不過我也不怕,倘若給我添麻煩,縱然我念及我們夫妻之情,不會對他們下狠心;我手下的將士也決不會答應他們。”慧梅知道這話是有意說給她聽的,但她不再計較,又問道:
“你出去打仗,守寨由誰主持?”袁時中說:“我們已經商量好了,由時泰主持,你幫他一把忙。”慧梅掩不住一臉怒氣,站了起來說:“官人,不能讓時泰主持守寨!這守寨是件大事,應當由我來管!”袁時中猛吃一驚。他沒有想到慧梅竟然用這麼堅決的口氣反對時泰,要由她自己來主持守寨。他有點惱火,問道:
“為什麼時泰不可以主持守寨?”慧梅說:“我是你的正室夫人。我經過的戰爭比時泰走過的路還要多。到這樣危急關頭,守寨的事為什麼你不交給我呢?”袁時中說:“因為你是從闖王那裏來的,雖然我們是夫妻,我相信你不會有二心,可是我手下的將領們不會放心。”慧梅說:“這是胡說!隻有劉玉尺這個狗頭軍師對我不放心。準定是他向你獻計,要時泰主持守寨。真要這樣,你就完了。”袁時中問道:“由我的堂弟主持守寨,為何我就完了。”慧梅說:“不僅你一個人完了,你們姓袁的一族人都完了。包括我和兩位姨太太,都會死於非命。”袁時中說:“此話怎講?”慧梅說:“你前去迎敵,倘若一仗不利,必然要退回圉鎮。當你出寨的時候,李闖王很可能派一支騎兵,突然來到寨外,一麵用大炮轟城,一麵用雲梯爬城。在那千鈞一發的時候,時泰能沉著指揮麼?你手下的幾千將士能服服帖帖地聽他指揮麼?萬一稍微指揮不當,軍情一亂,等你退回圉鎮的時候,隻怕寨牆上已換成‘闖’字旗了。這些,你可曾想過麼?”袁時中說:“我要留下朱成矩做守寨參謀,一切主意他會幫時泰拿定。何況我請你也助時泰一臂之力。”慧梅聽說將朱成矩留下,略覺放心,隨即又說:“你想錯了。朱成矩和劉玉尺都不過喝了一點墨汁兒,隻能做個出餿主意的狗頭軍師。打仗的事他們有啥經驗?另外,這些讀書人,當你在順境的時候,他們是你的人;到了兵敗的時候,他們還能跟你一心麼?至於我,不是路人,跟你生同床,死同穴。論本領,我不弱於男子,隻能讓時泰輔佐我,不能讓我輔佐時泰。”袁時中問:“你為何不能輔佐時泰?”慧梅說:“我是他的嫂嫂。我懂得打仗,他不懂。倘若叫他做守寨主將,我給他出主意,他不聽從,我有什麼辦法?哼,大禍臨頭,你竟然不相信我們夫妻之情,偏偏要相信那麼個沒本領的兄弟!”袁時中說:“這是大家已經商量定了的,不好更改。”慧梅說:“要想守住寨子,就得更改。兵權交給我,我包你打敗仗以後,平安返回寨內。你回寨以後,兵權還給你,我就不管了。”袁時中堅持說:“兵權不能交給你。盡管你有作戰閱曆,可是時泰不會放心。”慧梅說:“時泰不放心,無關大局。你要是懷疑我身邊的男女將士,也懷疑我,對你就十分不利。”袁時中很生氣,問道:“難道你想出賣我?”慧梅冷笑一聲:“這話從何說起?我是為著你好。你是我的丈夫。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私奔來的。你死我也死,我死以後還是你袁家的鬼。我如何會想到出賣你呢?何況我身上已經懷孕幾個月,難道我不為腹中的兒子著想?你為何這樣不相信我呢?我說對你不利,是因為你放著我這個會打仗的夫人不用,反而把兵權去交給你的不會打仗的兄弟,豈不是糊塗之至!”袁時中說:“我已經說過,兵權不能交給你。倘若你真心念及我們夫妻感情,就不要再爭兵權了。”慧梅說:“想不到我們夫妻一場,你對我還是這麼不放心。看來你今天是要逼著我自盡,等我死了以後再把小闖營消滅,那時你才感到放心。”袁時中說:“我沒有這個想法。”慧梅說:“你也許沒有這個想法,可是你那些狗頭軍師,包括你那個好兄弟袁時泰,他們是巴不得我現在死去,好使你們沒有後顧之憂。你說是不是?”袁時中無話可說,心中更加生氣,不覺怒形於色,眼中幾乎要冒出火來,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
“我手下有的是將領,時泰也是一個將領,不能把兵權交給女人!”慧梅聽了這話,“刷”地拔出寶劍。袁時中以為她要動武,也“刷”地拔出寶劍。門外幾個女兵見狀,都立刻走了進來,站在慧梅身後。
袁時中冷冷地望著慧梅說:“別看你左右有這些親兵,你敢動手?我手下將士馬上會將你們包圍起來,決不讓你們得逞!”慧梅哭了起來,說:“我怎麼會殺你?可憐我命不好,嫁了你這個無情無義的丈夫,到現在還不相信我,看待我連個草包兄弟都不如。我何必再活下去?我現在就自盡在你的麵前,以後的事我概不過問!”說著,她舉起劍就往脖子上抹去。慧劍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按住她的寶劍,哭著叫道:
“梅姐,梅姐,你千萬不要尋短劍!”袁時中看到這種情形,長籲一口氣,頓頓腳說:“好吧,就讓你主持守寨之事。可是兵權交給你,你要對得起我呀!”慧梅隻顧流淚,一時說不出話,重新坐到椅子上。袁時中也隨即坐下,心中十分矛盾,但是話已出口,不能不將守寨的事交給慧梅。他用沉重的口氣對慧梅說:
“請你念及我們夫妻之情,把寨守牢。我如兵敗,就回來守寨。”慧梅說:“這你不用操心,倘若你死了,我也不會活下去。在你回來之前,我不會將寨丟失。可是既然讓我守寨,必須當眾說明,最好現在就把軍師、時泰和將領們叫來。”袁時中說:“好吧,就將他們叫來當麵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