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開封淹沒之後,李自成和曹操的大軍在朱仙鎮和尉氏縣境逗留了十幾天,一麵派李岩去營救開封災民,一麵收集被洪水衝散的部隊。到了九月底,失散在新黃河北岸的幾千人馬,由劉體純率領,也在蘭陽境內找到船隻,渡過新黃河,在尉氏縣和朱仙鎮之間與大軍會合了。開封附近各縣幾個月來供應大軍,十分殘破。當前人馬需要休息整頓,非趕快換一個地方不可。李自成在失望之餘,心中訪惶,一時不能決定向何處進軍,找一個可以建立名號的立腳地。他將人馬開到許昌以西,暫時在寶豐、郊縣一帶駐紮,一麵進行休息整頓,一麵征集糧草。

十月中旬,李自成得到細作稟報,知道袁時中離開穎州王老人集,到了杞縣的圉鎮,積草屯糧,準備長駐,並派人渡過新黃河,向新任河南巡撫王漢和新任河南巡按蘇京請求招安。他和左右將領對袁時中十分痛恨,但是因為陝西、三邊總督孫傳庭來到河南,李自成隻好暫時將袁時中的問題放在一邊。

十一月上旬,李自成和羅汝才合力在郊縣柿園鎮附近打敗了孫傳庭以後,士氣大振,決定先破汝寧,再去襄陽。袁時中的問題,到如今非解決不可了。可是消滅袁時中並不困難,困難的是如何保慧梅平安無事。高夫人一再提出,一定要想辦法將慧梅活著接回。當日宋獻策勸闖王將慧梅嫁給袁時中,牛金星從旁攛掇,使闖王在匆忙中作了錯誤決定。他們明白,如果慧梅死去,闖王和老府眾多將領會更加心中抱怨,高夫人會大為傷心,曹操和吉珪等人一定在背後譏笑,不管如何,對他們在闖營的處境都很不利,所以他們也竭力從保慧梅平安回來這個難題動心思。幾經商量,他們隻能建議闖王寬大為懷,隻要袁時中重新回來,前罪既往不咎。劉宗敏和李過等大將雖然不讚成對袁時中這般寬大,但是為著慧梅能夠平安不死,為著高夫人不要過於傷心,也同意宋獻策和牛金星的這個建議。

如今在闖王老營中有一位新投順的扶溝秀才名叫劉忠文,同劉玉尺平日相識。李自成派遣劉秀才帶著宋獻策親筆書信,前往圉鎮勸說袁時中重回闖王旗下。高夫人風聞慧梅有病,命劉秀才帶去她給慧梅的一封書信和許多日用。吃食東西,還給慧梅的護衛親軍帶去五百兩賞銀,囑咐劉秀才一定親自見慧梅一麵。

袁時中知道李自成的使者劉忠文前來勸降,故意偕劉玉尺和朱成矩出寨遠迎,禮節十分隆重。南門外的大廟是小袁營的一個駐軍地方,防守嚴密。他們為著怕闖王來人勸降的消息影響軍心,沒有讓客人進寨,而將客人安置在大廟的裏邊,殷勤款待。劉忠文談起他來勸降的事,袁時中和劉玉尺等口口聲聲說他們逃離闖營是出於萬不得已,深自悔恨,願意重回闖王旗下,但是又說出種種敷衍理由,意在拖延時日。關於劉忠文奉高夫人囑咐要親見慧梅的事,劉玉尺代表袁時中回答說:

“請仁兄回去代稟高夫人,我們太太近日偶患微恙,不便相見。夫人所賜各物和賞銀,太大都已拜收,不覺感激落淚。我家袁將軍也敬備菲儀數事,聊表孝心,請仁兄費神帶回,代呈大元帥與夫人笑納。”劉秀才在大廟中被款待了三天,沒有得一句囫圇話,隻好帶著袁時中給宋獻策的一封複信,返回闖王老營。李自成和宋獻策聽劉秀才稟報了同袁時中和劉玉尺見麵後的詳細情況,又看了書子。這書子寫得態度謙恭,卑詞認罪,責備他自己無知,誤信閑言,離開大元帥麾下,常為此自悔自恨,痛哭不寐。接著說,隻要大元帥對他念翁婿之情,寬大為懷,不咎既往,他恨不得飛馳元帥帳下,伏地請罪。然而他的數萬將士害怕回去之後,性命不保,心懷疑懼。他若是操之過急,恐怕容易生出變故。他請求大元帥稍緩時日,等待勸說部下將士,使大家釋去疑懼之心。李自成冷笑一聲,斷定袁時中用的是緩兵之計,以便他設法逃到黃河以北和加緊部署固守圉鎮。

當晚,李自成召集劉宗敏、高一功等親信大將和牛、宋。李岩等謀士到他的帳中商議,有的主張立即派兵去打,使袁時中措手不及,免得他過了黃河。有的說既然他說悔恨有罪,願意回來,不妨等候十天八天,再派劉秀才去一次。如其仍用緩兵之計,不肯真心回來,再用兵剿滅不晚。李自成擔心稍遲則袁時中投降了朝廷,一時拿不定主意,沉吟不語。正在這時,慧英進來,向闖王稟報:“夫人來了。”隨即高夫人臉色沉重地走了進來,身後的幾個女兵都停在大帳外邊。慧英輕盈地一轉身,悄悄退出。劉宗敏等大將不拘禮節,坐著未動。牛、宋和李岩趕快起身相迎,十分恭敬。高夫人說:

“我知道你們在商議袁時中的事,前來聽聽。劉秀才到圉鎮的情形,袁時中的書中大意,雙喜兒都對我說了。你們決定怎麼辦?是不是馬上就派兵去打?”宋獻策已經重新落座,趕快欠身說:“是不是馬上派兵去打,尚未決定。夫人有何主張?”高夫人轉向李岩說:“林泉,聽說袁時中在園鎮防守很嚴,陌生人不能進出寨門。前天我告訴紅娘子一件事,她已經對你說了麼?”李岩欠身說:“我昨天就差遣妥當人奔往李家寨去,按照夫人的尊諭去辦。敝寨距圍鎮隻有五裏,兩寨住戶都是鄰親,敝族人也有居住在圉鎮的。請夫人放心,一定可以辦到。”高夫人點點頭,望著闖王和眾人歎口氣說:“如今不同在商洛山困難時候。文有文,武有武。如何打仗,這是你們眾文武的事,我不應該隨便插言。我此刻來,隻是對慧梅的生死放心不下。不管早晚派兵去消滅袁時中,你們總得設法救慧梅回來,不要使她死在袁時中的手中。是你們不經我知道,將她扔進火坑裏,還得你們將她救出火坑。”牛金星趕快恭敬地回答說:“請夫人放心。我們正在研究辦法。”宋獻策跟著說:“闖王遲遲不發兵,正是為著救慧梅姑娘平安歸來。”高夫人又說:“我看,終究非發兵不行。可是在你們決定發兵消滅袁時中時候,如何保全慧梅的性命,你們千萬多想些主意。我的話隻說到這裏,你們商量吧,我還有一大堆事兒要處置哩。”說畢,起身走了。

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恭敬地將高夫人送出大帳。李岩怕牛、宋二人有私話要談,自己先回帳中。獻策和金星都覺得臉上很無光彩,同時都對救慧梅平安回來的事毫無把握。他們無可奈何地相視一笑,退回帳中。李自成望望大家,問道:

“稍停數日,派劉秀才帶著我的親筆書信再去圍鎮一趟如何?”在送走扶溝劉秀才的當天,袁時中同他的謀士們密議很久,決定派劉靜逸第二次過新黃河去蘭陽縣謁見新任河南巡撫王漢和新任河南巡按蘇京,請求趕快招撫,派船隻將小袁營的人馬渡過黃河。同時,小袁營加緊征集糧草,操練人馬,修築堡壘,準備對付李自成派兵來打。

過了幾天,劉靜逸從河北回來了。王漢和蘇京答應接受降順,上奏朝廷請求授予袁時中參將職銜,但必須先將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將領或文官殺掉一個,獻來首級,以證明真心降順。至於派船隻接運人馬的事,俟投誠以後再議。

袁時中和他的左右文武大為失望。關於僅授給參將職銜一事,他們倒覺得沒有什麼要緊,因為隻要過了黃河,不被闖王消滅,他就可以為所欲為;巡撫也好,巡按也好,都不能拿他怎麼樣。然而獻人頭的事卻使他感到為難。不獻人頭,河北不接受投降,更不會放船過來。大家想來想去,覺得惟一的辦法是繼續對闖王行緩兵之計。袁時中搖搖頭說:

“恐怕不行吧。現在十一月中旬已經快過完了,闖王見我沒有回闖營的動靜,必須再派人前來催問,怎好再推故拖延?我再說推拖的話,恐怕不會靈了。他豈不派兵來打?”劉玉尺說道:“有一個辦法,不妨一試。太太一直盼望著將軍重回闖營,何不請太太給闖王和高夫人親自寫書一封,說明她已勸將軍重新回到闖王麵前,不日夫妻將一起動身,請闖王不必過於急迫。這信要寫得有情有理,打動高夫人的心。縱然闖王要派兵前來,高夫人也會為著將軍夫妻性命安全,勸闖王再等一些日子。”袁時中說:“太太一定明白這是緩兵之計,不肯向闖王和高夫人寫這封信。”劉玉尺搖頭說:“不然,不然。”劉靜逸問:“何以不然?”劉玉尺的臉上露著滿有把握的神氣,撚著短短的胡子,說道:“太太的身邊有一個搖鵝毛扇的人,就是邵時信。此人雖然文墨不深,但他是洛陽城內人氏,平日聞多見廣,又很機警,會用心思,所以有他在太太身邊搖著鵝毛扇,我們許多事情都很難辦。近兩個月來,我竭力籠絡此人。他原是小商小販出身,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我常常給他點小恩小惠,日子久了,他也就上了釣魚鉤啦。”他忍不住得意地笑一笑,接著說:“如今跟我倒是很好,太太那裏有什麼事情,他也不怎麼瞞我。聽說近來,太太對他也不十分放心了。太太身邊既然沒有了搖鵝毛扇的人,她畢竟是女流之輩,何況已經身懷六甲,斷不肯坐視丈夫被闖營消滅。隻要將軍前去多說幾句好話,她定肯寫這封書信。”袁時中說:“我們把邵時信叫來,同他一起商量,豈不更好?”劉靜逸點頭說:“這也是個辦法。不過我們的實際用意萬不能讓他知道。”劉玉尺點頭說:“那當然。我們也隻是用他一時,不能利用時就將他除掉。一除掉他,‘小闖營’就好對付了。”他們又商量一陣,差人請邵時信去了。

過了片刻,邵時信來到了。由於他的身份不是袁時中的部下,而是奉闖王和高夫人之命前來護送慧梅的,因此袁時中和劉玉尺、朱成矩、劉靜逸等一向對他都很客氣。讓他坐下後,袁時中先說道:

“時信哥,你猜我請你來有什麼緊要事兒?”邵時信近來已經知道扶溝劉秀才前來下書勸降的事,並且風聞闖王要興師動眾,消滅小袁營。他對自己的生死不怎麼擔心,擔心的是慧梅和“小闖營”的四百多名男女將士。剛才一路來的時候,他就猜到袁時中找他大概與此事有關,進帳的時候,頗有點提心吊膽。聽了袁時中的問話,他反而鎮定下來,說道:

“袁姑爺叫我前來,我一時想不出有何要事,請袁姑爺吩咐吧。”袁時中笑著問道:“前幾天,宋軍師差人來給我下書,勸我回去,這事兒邵哥你可聽說了麼?”邵時信說:“啊呀,我一點也沒聽說!姑爺,這是大大的好事,一定是出自闖王的一番好意!”“當然是闖王的好意。宋軍師的書子中說,隻要我重回闖王帳下,我縱有天大錯誤,都可以既往不咎。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並非草木,咋會沒有良心?看了宋軍師的書信,我對闖王真是感恩不盡,恨不得馬上回到闖王身邊。可是,我的邵哥,我手下的將士總是疑慮很多,害怕回去之後性命難保。邵哥,我是對真人不說假話。實話對你說,這幾天我已經為此事在私下裏磨薄了兩片嘴唇,三番五次勸說大家。可是直到現在,將領們有的聽勸,有的還不聽勸,說要等等。我雖是一營之主,對將領們的心我不能一刀斬齊。俗話說得好:強摘的瓜不甜。又說道:氣不圓,漠不熟。像這樣大事,可不能操之過急!剛才我同玉尺們商量了很久,決定至遲在下個月,就率領全營人馬重回到闖王旗下。不管闖王殺我剮我,我都不會有一句怨言。現在為要說通我的手下將領,需要在圉鎮再停留一段日子。我怕闖王不明白我的誠心,不耐等待。邵哥,你有沒有好主意?”邵時信完全聽出來這是袁時中和劉玉尺等人編的圈套,但是他決不戳破,馬上答道:“我的袁姑爺,聽到你這幾句話,心中真是高興。我跟隨闖王的日子雖淺,可是我知道他確是寬宏大量。什麼人惹他生氣,隻要回心轉意,在他麵前認錯,他決不會放在心上。袁將軍既有這一番好意,何不立刻就去親見闖王請罪?到了闖王那裏,闖王仍然待如已往,既是部將,又是快婿。小袁營將士見此情形,一切疑慮會自然消散。”劉玉尺笑著說:“時信哪,你是個好人,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現在袁將軍這裏,包括我也在內,不是怕闖王,是怕闖王身邊的人。萬一闖王赦免了我們的罪,他身邊的文武不肯寬容,豈不後悔無及?所以你說馬上前往,恐怕不是辦法。即令我們袁將軍願意前去,小袁營的將士們決不會放他前去。”邵時信說:“既然如此,不妨請劉軍師先去一趟,表白我們袁將爺的一番誠意。等你們回來後,袁將軍再去,豈不很好?”劉玉尺笑了起來,說:“我在小袁營雖然位居軍師,可是在闖王麵前人微言輕,恐怕闖王不會高興的。”袁時中接著說:“時信哥,實話告你說吧。我們想情太太自己給闖王和高夫人寫封書子,勸闖王不要生氣,也不要著急。緩一段日子,我定然率領幾個將領和軍師奔赴郊縣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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