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這辦法如何?”邵時信說:“據我看來,倘若太太親自寫信,一定有效。太太雖不是闖王親生女兒,可是闖王和高夫人對她恩深義重,猶如親生。自從出嫁以來,闖王和高夫人盼你們夫妻情投意合,共同擁戴闖王打天下。現在闖王差人前來勸你回去,固然是為著你好,又何嚐不是為著太太?所以太太如肯寫信,求闖王寬大為懷,不咎既往,也暫不要興師動眾,雖不敢說十拿九穩,我看八成是能打動闖王和高夫人的心。”袁時中說:“就請你把這意思告訴太太行不行?”邵時信說:“我怎麼能有這麼大麵子呢?這麼重大的事情,隻有姑爺親自去請見我家姑娘,才是正理。”袁時中說:“我求她,她不肯答應,如何是好?”邵時信笑著說:“這要看你是否出於誠意。隻要將軍確實出自誠意,太太自然會寫這封書子。如果將軍依然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太太就不會寫。這事情不在我家姑娘,倒是在姑爺你的誠意。”袁時中又說:“時信哥,她不信我的誠意,有什麼辦法呀?”邵時信說:“她不信你的誠意,也有道理。你一次兩次欺騙了她,叫她怎麼能相信呢?不過你們畢竟是夫妻,她現在又懷了幾個月的孕。常言道:‘夫妻恩情是一刀割不斷的。’她盡管生你的氣,心中何嚐不日日夜夜盼著你回心轉意,再回到闖王旗下?隻要你誠心求她,我想她一定會答應的。”袁時中知道邵時信不敢擔起這個擔子,便說道:“好吧,我自己去求她。你先去告她說一聲,說我馬上就去。”邵時信問道:“求她寫書子的事,我要不要先向她透露?”劉玉尺說:“透露一下有好處,不過你要從旁邊美言幾句,玉成其事。”邵時信說:“那當然,當然。我隻能勸她寫這封書子,斷不會打破鑼。那樣不但對袁將軍夫妻不好,對小袁營不好,就對我自己也不好。”袁時中點點頭說:“那就請你先去說一聲吧。”慧梅出嫁以來,幾個月之內,成熟了很多。從外貌看,她仍然像一朵正在開放的紅玫瑰,鮮豔芬芳,比出嫁前還要動人,使袁時中每次看見她,都禁不住心蕩神搖。但是在她的精神深處,變化可大啦。出嫁之前,她隻曉得自己練武,在健婦營中練兵,對於軍國大事,一概不去操心,更不習慣同什麼人鬥心眼兒。出嫁之後,她開始懂得活在世上需要常常同別人鬥心眼兒。尤其是袁時中叛變之後,她更是日夜操心。為著自己,也為著陪嫁來的四百多男女將士能夠活下去,她學會了用幾副麵孔對人,包括對自己的丈夫。她還學會了把一些要緊話藏在心裏,不說出口,即使對慧劍和呂二嬸這樣的親信,也不肯多透露自己的真正心事。
起初有一段時間,她常常不肯吃飯,故意折磨自己,希望早死。後來聽了呂二嬸和邵時信的婉言勸說,開始改變想法。為著腹中胎兒,也為著日後對付不測的變故,她又注意保重身體。在穎州王老人集駐紮的時候,她開始講究吃喝玩樂,向袁時中要了一個從大戶人家擄來的廚娘和兩個會彈唱的女子,經常設宴,請慧劍等姊妹到她的帳中吃飯。一麵吃飯,一麵聽歌妓彈唱,隻是決不飲酒。在歌舞消愁的同時,她保持著每天黎明即起的習慣,督促“小闖營”的男女將士用心操練。誰若露出懈怠,她輕則提醒,重則責備,決不馬虎。
她自己也每日練習騎馬射箭,保持著百步穿楊的過硬工夫。邵時信和呂二嬸看見這種情況,都覺欣慰。
在八月份以前,慧梅的肚子還不明顯,所以她有時興致來了,會跟著歌妓們學習舞蹈。由於她的身材剛健苗條,加上自幼練武,劍術精熟,劍隨指去,腰隨劍轉,為舞蹈打下了很好的根底,所以學了幾個舞姿,馬上獲得姑娘們和歌妓們的真心稱讚。但是她並不常常舞蹈,更不在男人麵前舞蹈。縱然是邵時信和親兵頭目王大牛在場,她也決不舞蹈,而且對他們神態莊重,不苟言笑。
袁時中和劉玉尺對慧梅的變化十分滿意。他們想著她畢竟是女流之輩,天生的弱點是貪圖舒服,如今講究吃喝,講究衣飾,喜愛彈唱歌舞,巾幗英雄之氣已逐漸消磨。再過些日子,生下兒子,她會變化更快。為了孩子,她會一心一意地跟著袁時中,再不會想回闖營。隻要慧梅的心思一變,她的四五百男女親兵就不再成為“小闖營”了。
自從慧梅有了變化以後,袁時中常常來到慧梅帳中,小心溫存體貼。所有“小闖營”需要的給養,都格外從優供應,不敢怠慢。他感到不滿足的是,他總想看看慧梅的舞姿,而總是遭到拒絕。慧梅對他說:
“我不是不願在你麵前舞蹈,是因為我還沒有忘記闖營。倘若你能回到闖王旗下,你要我的心我也掏給你,你要看什麼我都答應你。如今你還是不要看吧。我的舞蹈是從我起小練習舞劍得來的,隻要我的劍術不生,隨時都可舞一段給你看。如今我常常想念高夫人,不遇到高夫人我不會長大成人,練就一身武藝,嫁你為妻。你呀,你呀,你卻不聽我的勸告,忘恩負義,背叛了闖王和高夫人。你又要讓我忘掉高夫人,給你舞蹈,讓你快活。你想想,我心中怎麼能過得去呢?”袁時中見她說得沉痛,怕又惹她傷心哭泣,隻得用別的話岔開,從此不敢再說出要看她舞蹈的話。有時袁時中想住宿在她帳中,也遭到婉言拒絕,她說:
“我如今已經懷孕,你最好不要住在這裏。你到金姨太房中安歇去吧。她也很會體貼你。你去她房中,她也高興,我也高興。”袁時中嬉皮涎臉地纏著說:“你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年歲又這麼輕,生得這麼美,叫我怎麼能舍得你,不同你同枕共被?”慧梅神態莊重地說:“我們會白首偕老的,隻是目前我身上不便,又常常想著自己對不起闖王和高夫人……所以你還是去金姨太那兒吧。等將來我生過孩子,你重新回到闖王旗下,我們會恩恩愛愛,決不離開。”袁時中不敢勉強,心中感到悵惘,卻無可如何。慧梅有時還勸他說:
“你也應該到孫姨太那兒住一住。孫姨太人品並不比金姨太差,隻是為人老實一點,不像金姨太那樣心眼兒靈巧,會看著你的臉色說話。你對待孫姨太未免過於冷了啊!”“是的,我也要到孫姨太那裏去住宿。”袁時中言不由衷地應付一句,又往金氏的帳中去了。
有時,劉玉尺勸袁時中,無論如何要住在慧梅帳中,袁時中就把慧梅謝絕的話同他說了,並誇讚慧梅心懷坦蕩,毫無醋意。劉玉尺聽了皺起眉頭,感到不解。他想,盡管慧梅懷胎,但月份還不久,難道對男女之事就不想麼?這麼年輕的一個少婦,怎麼能拒絕丈夫宿在帳中?他認為慧梅的心還沒有真正變過來,但又不便深說,隻是勸袁時中還是多去慧梅帳中。
有一次,袁時中對慧梅說:“你對金姨太雖然毫無嫉妒之意,但我心裏隻有你,並沒有她。”慧梅用鼻孔冷冷一笑,說道:“官人,這話你不需要同我來說。我現在跟你再說一次:金氏是個妾,你愛她,我不管,可是要對她說清楚,不管她怎麼得寵,不準在我的麵前恃寵驕傲。隻要她不在我麵前恃寵驕傲,不背後挑撥我們夫妻間的感情,不說‘小闖營’的閑話,我一定以禮相待,不會虧待了她。如其不然,我身為主婦,自有家法管教,到那時休說我寶劍無情。縱然她得你的寵愛,也救不了她。”袁時中聽了這話,才知道盡管慧梅生活上有些變化,可是在這些大關節上毫不含糊,使袁時中又愛她的姿色俊俏和處事正派,又感到敬畏,更感到她不好隨意對付。
慧梅雖然表麵上講究吃喝,流連歌舞,心裏卻深深苦悶。還在七月份的時候,她從毫州境內,暗中托一個老尼姑,將她寫給高夫人的一封書子縫進鞋底,送往開封城外,等候高夫人的回音。誰知這老尼姑一去之後,竟如石沉大海,遝無音信。是老尼姑死在路上,還是高夫人認為她已變心,對她生氣?她白天強顏歡笑,夜間常常在枕上流淚,有時還從夢中哭醒。關於托老尼姑給高夫人帶書子的事,她對任何人都沒有說,連邵時信和呂二嬸都被瞞過。她知道邵時信是高夫人派來的心腹,可是後來卻不敢完全相信,因為她知道袁時中和劉玉尺原來想殺害邵時信,後來改變了主意,百般拉攏,還私下送給他銀子和各種東西。這些情況,使她不能不生了戒心。邵時信也怕慧梅疑心,對於袁時中和劉玉尺如何拉攏他的事,從不隱瞞,隨時都悄悄地向慧梅稟報,而且把袁時中和劉玉尺贈送他的銀子、首飾、綢緞等都交給慧梅。慧梅一概不留,要他自家保存起來。有一次,邵時信又將劉玉尺送給他的十兩銀子拿給慧梅,慧梅對他說:
“邵哥,你是闖王和夫人派遣來的,也就是我娘家來的親人,我不會疑心你。既然他們給你銀子和東西,你就留下,將來回到闖營,你對闖王和夫人說明白就是了。我相信你會對得起闖王和夫人的。”說到這裏,她不覺哭了起來,因為在“小闖營”衝,她確實沒有可以商量事情的親人了。邵時信被她感動,也滾出眼淚,說道:
“姑娘,我的老婆孩子都在闖王老營,我對姑娘隻有一條心,斷無二意。姑娘出嫁的時候,老營中那麼多人,許多都是延安府的鄉親,沒有派他們,偏偏派我這個洛陽人跟著姑娘來,還不是相信我有一顆忠心?想當初洛陽被官軍圍攻的時候,我是堅決主張守城的,可是別人都不聽我的話,我隻得帶著家小和一群同夥,不顧死活開南門衝殺出來,身負重傷,奔往得勝寨。我要是沒有一顆忠心,何苦這樣?”說到這裏,他硬咽得不能成聲。略停片刻,繼續說道:“如今姑娘在患難之中,我不盡心替姑娘做事,如何對得起闖王和夫人?雖然姑娘周圍還有四百多男女親軍,臨到危急時他們都願意為姑娘打仗,不惜一死。可是姑娘呀,如今姑娘和‘小闖營’的處境很不好,不單單隨時準備打仗就行,還有別的事兒要做。我必須多知道小袁營的動靜,隨時稟報姑娘知道,所以我才同劉玉尺拉拉扯扯。萬一他們要起狠心,下毒手,我們事前知道,也能有個防備。姑娘若是對我有疑心,從今天起我就不再同他們拉拉扯扯了。”慧梅流著眼淚說:“邵哥,不是我疑心你,是他們這夥人心術太壞,我怕你一時上當。”經過這一次談話,慧梅對邵時信的懷疑減少了,但有些心裏事仍然不敢和盤托出。對於呂二嬸,慧梅雖然不怎麼懷疑,可是認為她畢竟是個婦女,遇事容易驚慌,還怕口不太牢,有些不該說的話會隨便地對慧劍等姑娘說出來,因此慧梅對她也不能什麼話都說。至於慧劍等姑娘,年紀小,經事少,心地單純,比她還差得遠哩。她沒有人可商量,便常常夜間醒來,自己把各種事情思前想後,想上一陣,想到傷心處,不免哭起來,但別人很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