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趕快殺了我吧,殺了我吧,你們既然想吃肉,就把我的肉分給你們吃了吧,你們不要吃別的人。”那些人一看老爺跪在地上,都害怕起來,有的趕緊去攙他,有的慌忙跪下,也有的偷偷溜走。黃澍看大家不再爭吵,才站了起來,吩咐說:
“我們受苦也隻這兩天了,你們每人有一斤肉,可以暫時填填肚。分不完的肉,我黃某決不私自吃掉,留到明天再給大家分一次。這張新貴跟我多年,也出過力氣,我不忍看他被眾人吃掉,我也不忍看我的仆人互相殘殺,你吃我,我吃你。我現在隻求你們將張新貴埋到後花園中,讓他安心地歸天去吧。”說到這裏,他不由得落下眼淚。眾人忙說:“請老爺放心,我們馬上就去埋他。”立刻就有人去抬張新貴的死屍。
黃澎又囑咐管家親自去後花園照料,這才同劉子彬重新回到簽押房來。坐下以後,他們相對無言,隻是歎氣。這時姨太太也走進房來,坐在旁邊。平時黃澍和劉子彬有重要密儀,姨太太照例是要回避的,可是現在已到了生死關頭,商量的是如何走最後一步棋了,所以她不願回避,黃澍也沒有叫她離開。她聽了一會兒,實在不懂,隻是知道這計策十分重要,而且不可耽誤。她忍不住問道:
“你們說的‘人鬼之計’是什麼計策?”黃澍瞪她一眼,說:“現在不用你打聽,以後自然知道。你對誰都不能提‘壬癸之計’這四個字,千萬!千萬!”姨太太不敢再問。黃澎也不理她,對劉子彬慨然說道:“我黃某官職不高,擔子卻重。我決不能坐等開封瓦解,死於流賊之手!”劉子彬問:“馬上差人往河北去麼?”黃澍說:“趁近來圍城的流賊疲勞萬分,士氣衰落,防守十分鬆懈,今晚就差人繞道下遊,赴黃河北岸麵見嚴大人,請他於明日或後日夜間,依照前計行事。”劉子彬問道:“這兩天秋月極明,容易被堤上賊兵看見,能成功麼?”黃澍說:“敵兵鬆懈,必無防備。”停一停,他又用嚴重的口氣對這位親信幕僚說,“子彬,倘若你我都能平安活下去,此事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劉子彬趕快說:“請老爺放心,我寧死也不會泄漏一字。”黃澍說:“請你快去安排出城的人,我要去休息一下,頭暈得厲害。”劉子彬起身告辭走了。
黃澍由姨太太攙扶著,往內宅走去,邊走邊低聲囑咐:“你趕快帶一個可靠的丫頭,將值錢的東西打成包袱。”“又不能出城,這值錢的東西還用得著麼?”黃澎沒有回答,用很有深意的眼神望她一眼,不再說話。
新任的河南巡按禦史嚴雲京在北京陛辭以後,於五月上旬到了封丘。那時開封情況已經不妙,李自成的大軍到了開封近郊,圍困開封之戰馬上就要開始,所以嚴雲京不敢渡過黃河,逗留在北岸的封丘城中。
五月二十日,黃澍趁李自成的人馬還沒有合圍,開封北城與黃河之間還可以暢通無阻,帶著少數親隨來到黃河南岸的柳園渡。李光壂也陪著他一起前來,將他送上船後,返回城中。
黃澍渡過黃河,在封丘住了三天,同嚴雲京詳細研究了開封形勢。他們都認為,闖、曹大軍有幾十萬,單是能戰的精兵就有十萬上下,朝廷想要救援開封,也是力不從心,眼看開封被圍之勢已經定了。而開封人口眾多,號稱百萬,糧食都靠外邊運來,一旦被圍日久,很難固守。他們商量了一條計策:從開封西北的黃河南岸掘開河堤,用黃水去淹死闖、曹大軍,至少使闖、曹大軍不能順利圍城。為著不張揚出去,他們稱這個辦法為“壬癸之計”,像現代軍事上所謂代號。
這計策商定之後,六月十四日就由黃河北岸派兵坐船過河在朱家口掘開了河堤。使他們遺憾的是,當時天早日久,黃河水枯,雖然掘開了河堤,水勢仍然十分平緩,水流也小,僅僅能把城壕灌滿,對闖、曹人馬毫無傷害。七、八月間,黃澍同嚴雲京又有過一次密書往還,重新研究水淹義軍的事,但什麼時候再行此計,第一要等待黃河秋汛到來,第二要等待黃澍從開封城送來消息。
那時八府巡按嚴雲京常常站在黃河岸上觀看水勢。水一直未漲,河槽中許多處露出沙洲。他是河南封疆大吏,守土有責,卻長期駐節北岸,坐視開封被圍,軍民絕糧,一籌莫展。
他擔心拖延日久,城中有變,開封失守,所以常望著黃河焦急。七、八兩個月,就在焦急中過去了。
進人九月以來,秋雨連綿,河水暴漲,不僅原來河心沙洲全然不見,而且滔滔洪水,一望浩渺,奔流衝刷堤岸,洶湧澎湃。這正是決口“淹”賊的好時機,可是開封城內偏偏沒有消息。嚴雲京天天等候著開封來人,總是等不到,他想,難道現在開封竟被圍困得完全沒有人能夠出城了麼?他對別人不敢露出心事,隻能私下焦急和歎氣。
九月十四日黎明,嚴雲京被仆人從床上叫醒。仆人告他說,從開封城中來了一個下書的人,說是帶有開封府推官黃澍的蠟丸書,要當麵遞給巡按大人。嚴雲京一聽,趕快披衣下床,來到外間,問道:“下書人在哪裏?”仆人立即將下書人帶進屋來,向他跪下磕頭,並將一個蠟丸雙手呈上。仆人去接蠟丸,嚴雲京等不及,伸手抓了過來。立刻對著燭光,破了蠟丸,看上麵寫的什麼。
那是黃澍的筆跡,寫在一張小小的紙片上。雖然也有上下款,但嚴雲京無暇去看,一眼就望到那主要的語句,寫的是:
全城絕糧,潰在旦夕。壬癸之計,速賜斟酌。澍已力竭,死在旦夕;北望雲天,跪呈絕筆。
嚴雲京把這幾句話反複看了三遍,納人袖中,又向來人問了開封城中的情形,深深地歎了口氣,隨即命仆人將來人帶下去吃飯、休息。那下書人跪在地下問道:
“大人,要不要小的帶回書返回城中?”嚴雲京本想讓這個人帶封回書給黃澍,安定城中軍民之心,但這念頭隻在腦海中一閃,馬上就覺得不妥:萬一此人被“流賊”抓到,豈不泄露機密?於是他對下書人說:
“你就留在我這裏吧,不用回開封去了。”在仆人的服侍下,嚴雲京梳洗完畢,匆匆地吃過早飯,便去找總兵官卜從善商議此事。按照明朝中葉以來重文輕武的官場習俗,嚴雲京是不必去拜訪卜從善的,隻要派人把他請來就行了。但目前時勢不同,武將手中有兵,表麵上是重文輕武,實際上文臣不得不遷就武將,緩急之間還得靠武將救命。所以嚴雲京穿好衣服後,就乘轎子去封丘城外拜訪卜從善。
卜從善一聽說嚴雲京親自來訪,覺得詫異,趕快走出營門恭迎。進入軍帳,坐下以後,嚴雲京說道:
“卜大人,今日學生有密事相商,所以親自前來,以免誤事。”卜從善聽了以後,趕快揮手讓左右親信退出,又出去吩咐不許任何人走近大帳,然後回來坐下,欠身問道:
“不知按台大人有何吩咐?”嚴雲京從袖中掏出黃澍的密書,說道:“請將軍過目之後,再商議此事。”卜從善雖是武將,卻粗通文墨,在官場中日子較久,對於文官那一套遇事互相推倭,不敢承擔責任的習氣,十分清楚,所以他拿起黃澍的書子,仔細推敲了一番,猜到他們的密計十分狠毒,故意裝作不解,抬起頭來說道:
“大人,這黃推官的書子裏並沒有說明要我們采用什麼辦法啊。”嚴雲京笑一笑說:“將軍沒有看明白這書子裏說的‘壬癸之計’,就是請我派人偷決河堤,水淹闖賊之計。按五行,北方壬癸水,所以壬癸就是指水,而且黃河在開封之北,用壬癸更為恰切。這是五月間我同黃推官約定的暗語,以免計議泄漏。”卜從善又欠身說道:“雖然他說的是水,可是他也隻是請按台大人趕快斟酌斟酌,並沒有要求我們派人決河。”嚴雲京到此時才知道卜從善並不簡單,便笑著說:“官場行文,大抵如此,不肯把話說死。其實他的意思完全明白,你看這‘全城絕糧,潰在旦夕’,豈不是望救心切?而他也知道現在除決河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可救開封,所以接著就說‘壬癸之計,速賜斟酌’,這不是很清楚了麼?而且後邊又說‘澍已力竭,死在旦夕;北望雲天,跪呈絕筆’,就是說他已沒有別的辦法,這是他死以前的絕筆,請我斟酌一下,趕快采用‘壬癸之計’。”卜從善裝著才看明白,“啊”了一聲,連連點頭,說:“大人說得很是。隻是像這樣大事,豈可瞞著督師大人?”嚴雲京說:“當然要稟明督師大人。我現在隻是先同你私下商量,等我們商定了,再去麵稟督師大人。督師大人也要聽我們說出辦法,他才能表示可否。”卜從善說:“上有督師、按院,又有監軍禦史,隻要你們列位大人說出主張,我一定按照上峰鈞諭去做,決不會耽誤大事。但此事關係重大,督師大人他肯點頭麼?”嚴雲京對此事也沒有十分把握,說道:“他如今不決斷也沒有辦法了,看來隻有同意采用‘壬癸之計’,別無善策。”卜從善說:“不一定吧?”嚴雲京心中暗驚,問道:“卜大人以為督師大人不肯采用此計?”卜從善說:“敝鎮也不是說他不肯采納此計,隻是說他不一定同意此計。”“何以見得?”“如今黃水正漲,十分凶猛。倘若決口,流賊固然被淹,開封也不一定能夠保住。督師大人是河南人,在開封城中必有很多親戚、門生、故舊,怎肯讓他們同歸於盡?這是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