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從五月初二日李自成的部隊到達開封城外,開封被圍困已經快滿四個半月了。
連陰雨下了十來天,今天是九月十三日,天氣開始放晴。街上滿地泥濘,坑窪的地方都積滿了臭水。街上很少行人,冷冷清清,淒淒慘慘,簡直不似人間。原來一些荒涼的地方堆滿白骨,黃昏以後有磷火在空氣裏飄蕩,現在白骨也被水淹沒了。過去開封房子很多,如今人死房空,空房又被拆毀當做柴燒,空曠的地方也更多了。借大一座東京汴梁城,連一聲狗叫也聽不見。貓也沒有了。甚至飛鳥都已經絕跡了。每一次飛鳥來到,總是被人們設法捕獲,或用彈弓打死;又因為城中沒有糧食,也沒有青草和蟲子可做食物,所以久而久之,鳥再也不飛來了。
這天下午,開封府推官黃澍在慘淡的斜陽中,騎著一匹瘦骨磷峋的棗紅馬,從巡撫衙門出來,回他的理刑廳衙門去,前後跟著二十幾個兵了和街役。在平常日子,一個府的推官本來用不著帶這麼多人護衛,但目前情形不同,老百姓恨兵,兵和百姓又都恨官,所以他必須多帶幾個人出來,以防在街上被亂兵和百姓殺死。至於他騎的這匹馬,如今在開封也成了稀罕東西,隻有總兵陳永福還有一些戰馬未被殺掉,其餘那些大衙門,每個衙門至多也隻剩一匹二匹馬了,黃澍的這匹棗紅馬現在看去毛色毫無光澤,兩個助窩深深地陷了下去。一般瘦馬都是先從屁股和肋窩瘦起,而這匹馬竟連頭部都顯得瘦骨棱棱。它馱著黃澍,艱難地走在泥濘的街道上,走走停停。其實已經走不動了,但後麵有鞭子在趕著它,隻得勉強再往前走。黃澍也並不願意騎它,無奈街中的轎夫們已經餓得一點勁兒也沒有。今天黃澍是先去周王府,又去巡撫衙門,如果步行出來,太失體統,路也太遠,所以非騎馬不行。何況他自己的身體也十分衰弱,如不騎馬也不能走兩個地方。
從巡撫衙門出來後,他的心情非常沉重,甚至近乎灰心絕望。原來他希望這一次開封能夠固守,“賊”退之後,他可以敘功受賞,得到升遷。現在這一個希望破滅了。經過差不多四個半月的圍困,城內人死了很多,不管是軍民還是官紳都受了很大的苦。如今已經山窮水盡,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今天北城和東城外的義軍開始搬運大炮,修築炮台,看來隻要連晴幾天,就會發動攻城。黃澍明白,城是萬萬守不住的,如果不趕緊采取對策,城破之後,周王殿下和各個封疆大吏一起同歸於盡,他黃澍也萬難逃脫。實際上,他今天已是最後一次去周王府和巡撫衙門,以後大概不會再去了。
回到理刑廳衙門院中,他被人扶著下馬,直接往後邊的簽押房走去。可是走了幾步,他回頭看見那匹棗紅馬正在被馬夫牽往西偏院馬房中去。那馬不小心碰著一塊石頭,打個前栽,幾乎要倒下去。他忽然想到,整個理刑廳衙門中的兵了、衙役、官吏近來都十分饑餓,而他以後很難再騎這匹馬了,於是他心一狠,吩咐管事的說:
“把這匹馬宰了吧,每個人分一斤馬肉。剩下的留到明天晚上再分。”他沒有說明為什麼明天晚上要分馬肉。仆人們更不管他明天不明天,一聽說要殺老爺這匹心愛的坐騎,都高興地往西偏院走去。
黃澍走進簽押房,文案師爺劉子彬已經在那裏等他。劉子彬如今也餓瘦了,臉孔已經瘦得走了相,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的胡須忽然增添了不少花白成分,鬢邊也增添了白發。他揮手使仆人們退出,小聲向黃澍問道:
“老爺去朝見周王殿下,殿下有何鈞諭?”黃澍苦笑,搖搖頭,接著小聲談了他去周王府的經過。
原來,當他去到王府時,周王正在奉先殿祈禱,管事的劉承奉出來接見了他。他把目前的危急情形向劉承奉說明後,便問周王有何諭示。劉承奉說,周王這兩天常在宮中哭泣,宮中也已經絕糧了,可是各家郡王、奉國將軍,更其絕糧得可憐,紛紛前來哀求周王。周王沒法周濟他們,惟有相對流淚。黃澍隨即說道:
“承奉大人,目前開封危在旦夕,無力再守。下官今日進宮,是為著拯救一城生靈。從前曾有壬癸之計,看來勢在必行。但此事十分重大,地方疆吏不敢擅自決定,特命下官進宮來麵懇王爺殿下做主。”劉承奉吃了一驚,隨即恢複鎮靜,低聲說道:
“這計策王爺知道,可是到底能行不能行,王爺也說不準。王爺怕的是大水一來,開封全城不保。”黃澍說:“開封城外有一道羊馬牆,大水碰著羊馬牆,水勢已經緩和了,加上開封城基有五丈厚,不要說大水在幾天內會流過去,縱然長久泡也泡不塌。反之,流賊在城外受了大水一淹,必遭漂沒,不漂沒的必會退走。流賊退走,北岸官兵就可以用糧食接濟城中。”劉承奉又說:“凡事都要多從壞處著想。萬一黃水來得很猛,漫過城牆,豈不全城生靈同歸於盡?”黃澍說:“大水來時,北城地勢較高,決不會漫過城牆。”劉承泰說:“王爺怕的是全城軍民死於洪水之中。”黃澍說:“如今天氣放晴,流賊即將攻城,而城中軍民絕糧,人心不同。萬一三兩天內城中瓦解,不戰自潰,流賊進城,不但軍民百姓沒法逃命,連王爺殿下和宮眷也難逃出流賊之手。”劉承奉因為知道周王對壬癸之計不敢做主,因此聽了黃澍這番話,雖然心動,仍然沉吟不語。黃澍又問了幾次,劉承奉隻是沉吟、歎氣,既不說可行,也不說不可行。
正在這時,周王已離開奉先殿,知道黃澍前來求見,他無心接見,便命一個太監出來向黃澍傳諭。黃澍立刻跪下恭聽,隻聽那太監說道:
“王爺殿下有口諭:寡人闔宮數百口,糧食已盡,不知如何是好。巡撫與黃推官有何妙計,隻管斟酌去行,但要從速。”黃澍馬上磕頭,說聲“領旨”,便辭別劉承奉,出了王府。他認為,雖然周王沒有指明要行壬癸之計,但有了上麵這段旨意,將來萬一皇上追究,便可敷衍過去。
現在他把經過情形告訴劉子彬後,劉子彬也很高興,接著問道:
“老爺去見撫台大人,他可有什麼吩咐?”黃澍又搖了搖頭,苦笑說:“撫台大人說他已經智窮力竭,萬不得已隻好以一死上報皇恩。”劉子彬問:“壬癸之計,他如何決斷?”黃澍說:“他不置可否。我問得急了,他競歎口長氣,落下眼淚,我就不好再問了。”劉子彬說:“當然啦,這是最後一著棋,關係重大,連周王殿下都隻說了一句話,像撫台大人這樣宦海浮沉多年,如何敢輕易說出可否。這擔子他擔不起來,但他心中難道就不想想除了壬癸之計,目前已別無良策?”黃澍說:“我看他心中也未嚐不想行壬癸之計,隻是怕擔負責任罷了。”劉子彬問:“老爺去巡撫衙門時,可有別人在座?”黃澍說:“陳軍門也在那裏。”劉子彬問:“他的意思如何?”黃澍說:“他多年帶兵,很有閱曆。如今城中情況,他也最為清楚。他說今日城中人心已經不穩,從搜糧那時起,百姓已經不恨賊而恨兵、恨官,如今更說保開封保的是王府和大官,不是保的百姓,甚至公然說李自成的人馬如何仁義,隻要投降,百姓可以平安無事。他又說守門兵了將士也是怨言甚多,埋怨他們拚命也好,餓死也好,都是為周王和大官們賣命,而自己的家眷卻在忍饑受餓,天天有人餓死。”劉子彬說:“鎮台大人知道這種情形就好,他也可以拿出主張。”黃澍搖搖頭說:“他是武將,他怎麼好拿出主張?”劉子彬說:“他難道不知道開封不能再守麼?”黃澍說:“陳大人對開封目前危險局勢了若指掌,他也親眼看見義軍在向城邊搬運大炮,準備攻城。不過他說他料就流賊未必真的攻城,因為流賊現在帥老兵疲,土氣十分不振,加上城壕由於下雨多天,水已灌滿,流賊想接近城牆十分困難,所以他們不會認真攻城。如今怕的是流賊隻要向城上打幾炮,呐喊幾聲,守城軍民就會樹起白旗,開門迎賊,或一哄而散,各自逃生,到那時想彈壓也彈壓不住。”劉子彬說:“陳鎮台不愧是有閱曆的大將,這話說得很透。”黃澍說:“可是我一提到壬癸之計,他就不置可否。問得急了,他隻回答說:‘我是武將,智謀非我所長。我能戰則戰,不能戰也惟有自盡以報皇恩。’”劉子彬說:“他們都不肯明白說出自己的主張,看來隻有老爺來作出決斷了。”黃澍歎一口氣說:“是啊,我本來還想去見見我們的知府老爺,可是又想,見了他也無濟於事。況且聽說前天他太太在吃東西的時候,看見仆人端來的一碗東西裏頭有一節人的手指,她立刻就嚇昏了,已經吃進肚裏的東西又都吐出來,從那時起就一病不起,弄得我們知府也心緒不寧。我去見他也沒有用,如今事不得已,這壬癸之計就由我們決定了吧。”劉子彬問:“老爺看日子定在哪天?”黃澍正要回答,忽然姨太太驚慌地進來,將他們的秘密談話打斷了。
卻說姨太太臉色煞白,哭聲嚷道:“天呀,你們還在這裏商量事情!咱們衙門中已經亂起來了,馬上就要你殺我,我殺你,你們還不快去看看。”黃澍大驚,麵無人色,連聲詢問:“什麼事?什麼事?你快說!什麼事呀?”姨太太說:“你不是叫他們把那匹馬殺死麼?大家都隻分一斤肉,衙役兵丁全是一樣。可是張新貴這東西倚仗著老爺一向對他好,他就非要兩斤不可。分肉的人說不行,旁邊的人也說不行。他馬上就拔出刀子,對分肉的人說:‘你說不行,我連你的心肝一起吃掉!’那分肉的人一看他要動手,就賠笑說:‘好兄弟,何必這麼生氣?’趕快割下兩斤肉,往他手中一扔,故意使肉落到地上。張新貴彎下身去拾肉,這分肉的奴才跳起來一刀將他砍死了。張新貴剛死,一群奴才都圍上來,要分他的死屍,也有說不行,不同意分吃張新貴的肉。兩下裏越吵越凶,就要動武。老爺,你趕快去吧,馬上就互相砍殺起來了!”黃澍沒有聽完,立刻就往西偏院奔去。劉子彬怕他處理不當,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邊。黃澍到了西偏院分肉的地方,那些人正在爭吵,都把刀劍拔了出來,沒有刀劍的就找根棍子拿在手裏,眼看馬上就要互相廝殺。黃澍大怒,衝上去就要破口大罵。劉子彬急忙在背後將他的衣襟拉了一下。黃澍猛地省悟,明白此刻決不是怒罵仆人和衙役的時候。他略一思索,就走前兩步,雙膝跪到地上,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