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出了宋門,就是一個岔路,一條向禹王台方向去,一條直往東去。直往東去的這條路要越過大堤,那裏是往商丘去的官馬大道。凡是出城的婦女,從曹門出去的,要在曹門大堤缺口處聚齊。從宋門出去的,或者到宋門大堤缺口處聚齊,或者到禹王台、繁塔寺聚齊。香蘭第一次走出宋門關,不知道往什麼地方去,看見往正東大堤的缺口處較近,堤上插著幾麵小旗,堤下有許多帳篷和席棚,她便拉著小寶,隨眾人往那裏走去。
曹門和宋門的大堤口,還有禹王台和繁塔寺,都是收容出城的老弱婦女的地方。西城外的收容地是孤魂壇。北門外大堤口也有收容地方,但是從北門出城的老弱婦女較少。老弱婦女們到了收容地方,可以先在帳篷和席棚中休息一會兒,等領得了賑濟再走。從這裏到禹王台和繁塔寺一帶的安置出城災民事都歸田見秀掌管。李岩如今當了田見秀的副手。
每一個收容婦女的地方都安置了許多大鍋,煮有稀飯。為著防備官軍乘機出城襲擾,每個地方又部署了一二千步。騎兵,監視城中動靜。這時田見秀剛剛視察了曹門外收容老弱婦女的地方,又到了宋門外。他看見許多老弱婦女已經來到,便一再囑咐兵丁們要妥善安置這些餓傷了的老弱婦女。在宋門大堤外負責的是兩員偏將,一個是白旺,一個是李俊。田見秀對他們囑咐說:
“一定要讓老弱婦女們好生休息,能夠今天就去投親靠友的今天就去,不能今天走的就在帳中暫住一晚,明天再走。這些婦女餓了多時,身體無力,倘若晚上到不了親戚家,露宿曠野,十分不妥。”說畢,他又看了看路旁的大木牌,那上麵寫著闖王的禁令:“不許欺壓難民,侮辱婦女,倘有違反,定斬不饒。”他轉過身來對李俊說:
“子傑,這上邊的四句話,你要反複向弟兄們講明,讓大家牢記在心。我們為救城中生靈,作此義舉,倘若有一點差錯,我們如何對得起這些婦女?又如何對得起城中百姓?”李俊唯唯遵令。他知道,李岩原來也有此救活開封城中老弱婦女的主意,但沒有貿然向闖王提出。直到打敗劉澤清之後,才由田見秀向闖王竭力建議。為此一事,李俊對於田見秀更加欽佩。
田見秀又對白旺囑咐:“子傑照料出城婦女,安排她們投親靠友。你要隨時看著城內有沒有官軍出來,倘若出來,你立刻帶兵將他們趕盡殺絕,不許他們騷擾。”叮囑以後,他重新上馬,向禹王台方向奔去。
當田見秀走後不久,有一個青年小校,騎著一匹駿馬,後邊跟著四個騎兵,從北門馳向曹門,在曹門大堤稍作停留,又來到宋門。李俊認識他,是在汝寧投軍的王從周。他很喜歡這個小夥子,就把他叫住,問他來此有何事情。
王從周說:“我在找我的一家親戚。她們在開封城內住,要是出城,離宋門比較近,出曹門也可以。我想她們會乘今天這個機會出城來的,來找找試試。唉,恐怕不容易找到!”“你的什麼親戚住在開封?住在哪條街上?”“是一家表親,”王從周不好意思說明是他的未婚妻的家庭,“隻知道住在鼓樓街北邊不遠的地方,靠近南土街西邊,可是街道名稱我已經記不清了。”“她們家姓什麼?男人叫什麼名字?”“她們家姓張,男人是一個秀才,名叫成仁。”“她家的婦女你可認識?”“我同這個表嫂倒是見過一麵,可是那時我還小,如今也記不清了。”“你在這一大堆婦女中間看一看,倘若有仿佛見過麵的,你不妨問一問。”王從周在出城婦女中走了一圈,並沒有見到似乎相識的人。他想找以前出城采青時見過的霍婆子,也沒有看到。李俊倒很細心,見王從周找不到,就高聲向婦女們詢問:
“有沒有張秀才家的婦女?請出來!”問了幾遍,沒有人答應。李俊對王從周說:“你看,好像沒有來到這裏。莫非往禹王台和繁塔寺那邊去了?你到那邊先去看看,待一會兒再來這裏吧。”王從周和四個弟兄飛身上馬,向禹王台、繁塔寺奔去。
這裏香蘭剛剛走到這裏,王從周尋找她們的事,她一點不知。她遠遠地好像聽見有人問:“有沒有張秀才家的人?”但是聽不清楚,何況她第一次單獨出門,遇事小心謹慎,十分膽怯,不敢多言多語,更根本沒料到會有人尋她,怎敢隨便打聽?當王從周騎馬奔走時,她也看到了,斷沒有想到這竟是自家的親戚。她隻是一個勁兒在心中感歎:而今母子兩人,孤苦伶什,雖說要去投奔親戚,可是路途很遠,誰知能不能走到?可惜近處竟沒有一個熟人!這麼一路想著,她不禁又湧出了傷心熱淚。
她到了紮著許多帳篷和席棚的地方,出城的婦女都在這裏坐地休息。有些人因為過於饑餓衰弱或有病,坐下去後就倒在地上。小寶早就走不動了,不住啼哭。她牽著小寶,走進一個帳篷,在婦女們中間坐了下去。
附近砌起二十幾座土坯灶,上坐大鍋,有的鍋內已經煮好了粥,有的正在煮。灶下,火光熊熊。灶上,煙霧騰騰。小寶正在對新地方感到驚奇,忽然看見了粥,聞見香氣,不顧害怕,向母親哭著說:“我餓呀!我餓呀!”聲音是那樣淒慘,不僅香蘭聽了心如刀割,連義軍將士聽了也覺得非常難過。一個兄弟見小孩餓得可憐,不等香蘭自己去領粥,他便盛了兩碗,端來遞給香蘭和小寶。小寶伸出兩隻小手,可憐胳膊細得像兩根柴棒一樣。這個義軍兄弟遲疑了一下,怕孩子端不動這一碗粥。香蘭也看出孩子端不動,趕緊一隻手接了一碗。她把自己的一碗先放在地上,將小寶攬在懷裏,端著碗讓他喝粥。小寶多少日子沒有見過這樣又稠又香的粥了,自己抓著筷子,趕快往嘴裏扒。香蘭一看這樣不行:孩子餓得太久,喉嚨餓細了,腸子餓細了,吃得急了,會噎住,會嗆住;吃得飽了會撐壞腸子,甚至撐死。她隻得奪過小寶的筷子,自己喂他吃,一麵喂一麵小聲說道:
“小寶,莫太急,莫太急,小口吃,小口吃。”她自己也餓得頭昏,腸子裏頭咕嚕嚕連聲響,可是她不能自己先吃。她一麵喂小寶一麵想起招弟,想起自己的丈夫和婆母,還有妹妹德秀,他們都仍在城內挨餓。這麼想著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有幾顆眼淚落在碗中,她不願小寶吃下眼淚,就接過小寶的碗來喝了兩口。施粥的碗都是大碗。香蘭看小寶吃得差不多了,怕他撐得太厲害,就把剩下的半碗奪過來,哄著他不要再吃了,留下半碗,待會兒再吃。小寶很聽話,加上實在疲倦得很,安靜地躺在媽媽的腿上,轉眼間便呼呼人睡。
香蘭這才自己端起碗來喝粥,一麵看著小寶的睡相,心裏感到可憐。可憐的是孩子太苦。為什麼要打仗?為什麼要守開封?把孩子餓成這樣!可是,孩子畢竟逃出了開封,如今倒是睡得踏踏實實的。她正在這麼想著,忽聽小寶在夢中叫道:
“奶奶,奶奶,快來吃粥!爹,快來吃粥!”香蘭聽了這話,心如刀割,不覺哽咽起來。對自己說:“在這兒舉目無親,母子倆如何能逃到蘭陽?”想著,想著,覺得前頭路一團漆黑。
吃過粥以後,各人領取三升粗糧。香蘭因為還帶著一個孩子,就領了六升粗糧。發放糧食以後,李俊吩咐婦女們趕快各自投奔親戚,不要在此久留,以免時間晚了,到不了親戚家,耽誤在中途。同時也說明,如果近處沒有親戚,今天可以住在帳篷中,明天一早起來趕路。有少數婦女想回城去,李俊說:
“我們大元帥傳諭,願回城去的聽其自便。”他又說:“可是明天如果城門關閉,不許出城,就沒有辦法逃出開封了。”香蘭聽說可以返回城中,便不忍心離開丈夫和招弟,也不忍心丟下婆母和妹妹了。想了一陣,下定決心返回城中。未時剛過,她的體力恢複過來了,小寶也睡足了覺,有了精神。
她不敢再遲疑,向李俊磕了頭,便提起包袱,背上糧食,左手拉著小寶,右手拄著棍子要回城裏去。李俊覺得於心不忍,追上幾步,勸她不要回城,以免一起餓死城中。她流著淚說:
“我不能眼看著親人在城裏挨餓。我現在把這點糧食帶回去,明日能夠出來我就再出來。要是官府不再讓婦女出城,我就同一家人死在一起。”李俊見她是一個賢良的婦女,不覺歎息一聲,心中十分感動。又問她姓什麼,她回答說姓張。李俊還想再問下去,由於有好幾個婦女同時過來向他問這問那,一時間很亂,隻得作罷。
香蘭已經走出很遠,王從周又騎馬奔來。原來他在禹王台、繁塔寺兩地都沒有找到他所要找的親戚,深感失望。這時又向李俊問道:
“你這裏有沒有從鼓樓街北邊來的婦女?”李俊猛然想起香蘭,說:“有一個好像是讀書人家的娘子,我知道她姓張,可是沒有顧得問她住在哪裏,不知是不是張秀才家的人。”說著,他用手指著城門方向,“你看,就是她,已經快進城門了。”王從周手搭涼棚,向西望去,看見果然有一個婦女牽著孩子,背著糧食和一個包袱,快到宋門關了。他不禁歎氣說:
“唉!說不定就是我的親戚,可是沒有辦法追上了。”李俊說:“說不定她明日還會出城來的。”王從周說:“明日也許她不來了,也許她想出來卻出不來了。你想,誰曉得城中官府明日會不會繼續放婦女出城?”李俊搖搖頭,深為惋惜地說:“這個娘子是個賢妻良母。她心中丟不開她的丈夫和她的婆母,真是個好娘子!”當天,各門都有少數重回城內的婦女,總計約有一兩百人。官紳們因害怕城中軍民如仇的情況泄露出去,嚴令兵丁義勇,對回城的婦女妥加保護,不許搶奪她們攜回的糧食。香蘭盡管十分辛苦,進城門後擔驚受怕,畢竟趕在黃昏之前平安地回到家了。
雖然返回城內的婦女人數不多,但是立即產生了很大影響。不僅轟動她們的左鄰右舍,同街共巷,而且經過城門,經過大小街道,到處有人攔著詢問。關於婦女攜糧返回的消息飛快地傳遍城中,使城中居民對義軍的行事深感驚奇,暗中敬佩,也有想出城而又疑慮躊躇的饑民們感到鼓舞,不再猶豫。
張成仁一家意外地重新團圓,如同做夢,驚喜和悲痛齊上心頭,奶奶將小寶摟在懷中,香蘭將招弟拉到膝上,相對傷心哭泣。香蘭因為泣不成聲,好不容易才回答了丈夫和母親的詢問,將出城後遇到的事兒述說清楚。左右鄰居都來問訊,將堂屋當間兒擠得滿滿的。大家明白了香蘭回來的經過以後,互相歎息,有人稱讚香蘭好,有人對自己家中出城的婦女開始放心,有人拿定主意叫自己家中的年輕媳婦和閨女們明日出城逃生。但是大家心中都有一句話不敢說出,那就是稱讚李闖王必得天下,他的人馬果真是古今少有的仁義之師。
鄰人們散去以後,香蘭知道母親、丈夫、妹妹和招弟都在餓著,趕快去給他們煮了一點東西充饑,又將攜回的六升雜糧裝進一隻空缸裏,埋入地下。原來在西屋角有一個塌陷的地方,如今稍微刨深一點,就可以埋好,掩上舊土,堆一些破磚在上邊。她剛剛將糧食藏好,疲累不堪,正想休息,忽然聽見有人敲大門。她摹然兩腿發軟,心中慌跳,暗暗叫道:
“我的天,準是來搶糧食的!”任憑外邊敲了幾次門,香蘭和丈夫隻不應聲。母親顫抖地說:
“又是要命的兵勇!天呀,他們不見答應,會把大門砸開的!”招弟聽說是兵勇來了,縮在奶奶的懷中大哭。一家人正在無計可施,忽然聽見仿佛熟悉的聲音叫道:
“成仁!成仁!”因為招弟在大哭,所以叫門的聲音不能分辨清楚,隨後又聽見叫聲:
“哥!哥!快開門!”張成仁陡然放心,說道:“是德耀叫門!”香蘭接著說:“剛才叫門的是鐵口大哥!”一家人如慶再生。招弟立時不再大哭,換成了硬咽。成仁趕快答應一聲,站起來向外走,卻向母親和妻子說道:“他倆這麼晚回來,有什麼重要消息?”王鐵口和德耀廝跟著來到堂屋。德耀起小跟著哥嫂過日子,衣服鞋襪都由嫂子親手做,饑飽冷暖全靠嫂子關心,一上堂屋台階,搶先帶著哭聲叫道:
“嫂子,你回來了!”香蘭望著弟弟,沒有回答。她的喉嚨被一股熱淚堵住了。
坐定以後,王鐵口說道:“我聽說李闖王允許婦女們攜糧回城,想著李姑娘對婆婆很孝順,夫妻感情又好,猜想她必會回來,所以替德耀請個假,同他一道回來看看。成仁,你們夫婦決定下一步怎麼辦?”鐵口又朝著香蘭問:“李姑娘,你是什麼主意?”香蘭哽咽說:“我既然回來,就不打算走了。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到陰曹地府也不分離。”鐵口向成仁的母親問:“大娘,你老人家可也是這個主意?”母親歎口氣說:“我是快死的人,已經沒有主意了。自從她帶著小寶走後,我放不下心,就像是失去魂靈一樣。招弟不住地要找媽,哭個不停。你兄弟是個讀書人,嘴裏不言不語,怕我做娘的過於傷心,可是我聽見他背著我唉聲歎氣,也看出他眼裏常常是淚汪汪的,鐵口……”母親又哽咽又喘氣,停了一陣,艱難地繼續說:“鐵口,李姑娘說的是,既然回來了,不如一家人守在一起,到陰間還能夠鬼魂相依。開封近處無親無故,讓李姑娘帶著小寶出城逃生,我死了也不放心。”王鐵口深深地歎口氣,搖搖頭說:“不然!不然!”張成仁趕快問:“大哥有何主意?”鐵口說:“我回來就是為要幫你們拿定主意,而且事不宜遲,必須今晚就拿定主意。”“請大哥說出高見。”“按照我說,李姑娘明日一早,帶著德秀姑娘、小寶和招弟趕快出城,萬不要留在城內。大娘有病,你同大娘留在城內,這是萬不得已,不留下別無辦法。既然一家六口人有四口可以逃生,為何都等著在城中餓死?難道你們願意連小寶也活活跟著你們餓死,你張家人除德耀外全都死光?其實,長久下去,我同德耀也將餓死!”成仁的心頭一亮,說:“大哥!……”鐵口接著說:“李自成確實有過人之處,近世罕有其倫。他能夠以無辜蒼生為念,知會守城大吏放老弱婦女出城就食,這樣行事實出我意料之外。我更沒料到,他向出城婦女們發過救濟糧之後,願返回城中者隨便,不加阻攔,仍然一體保護。此乃古今少有之事,竟然見之於今日!據我看,開封軍心民心,必將大變。本來老百姓從搜糧開始之後已經不恨賊而恨兵,今日之後,民心更難維係,必將迅速瓦解。可是正因為李自成的這一手十分厲害,我斷定官府明日再放一天婦女出城,就會停止。所以,你們必須今夜拿定主意,讓他們四個人明日趕快逃生;稍遲一步,悔之晚矣!”大家聽完王鐵口的話,覺得句句合理。經過一陣商量,隻好按照鐵口的話拿定主意。王鐵口又囑咐一些話,帶著德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