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因為她公然頂撞,使黃澍十分惱怒,施以種種酷刑。後來,黃澍讓她在一張紙上畫押,她堅不肯畫。一個衙役抓住她的手,把筆放在她手裏,硬要她畫。她照著那張紙唾了一口,但後來一想:反正畫是死,不畫也是死,不如畫了,死得快一點,免得活受罪。這樣,她就在紙上畫個“十”字。
現在,她把前後經過又想了一遍,覺得自己死也死得幹淨、硬朗,沒有一絲愧意。轉眼看見孫鐵匠在她的旁邊坐著,也已經受過重刑。她朝他微微點頭,說:
“孫師傅,沒想到咱們同路。”黃澍出來了,坐在監斬官的位子上,前邊還放了一張案桌,後邊有人替他打著傘。左右站著許多衙役、兵丁,真是夠威武的了。
孫師傅先被拖到場當中。他猛然發現,劊子手是個熟人,名叫陳老大,幾個月前還請他打過一把刀。陳老大站在他的左邊,拔掉了他脖子後邊的亡命旗。他望一眼陳老大,說:“老大,你用的刀是我打的,請你把活兒做好一點。”陳老大沒有做聲,一刀下去,那頭與屍身同時倒地,喉嚨已斷,但在脖頸後留下來一點皮兒,使頭與屍身沒有脫離。觀眾一看暗暗驚叫起來,讚歎陳老大這個活兒做得出色。
隨即霍婆子被從地上拉了起來,綁到幾丈外的一根事先豎好的木樁上。她的上衣早就被脫光了,兩個劊子手拿著尖刀,從她的胸部兩旁、兩肋、乳房,一刀一刀地割去。血,流滿了全身。她起初不想哀叫,死死咬住牙關;後來實在疼痛難忍,時而發出很低的叫聲,時而咒罵官府。人們發出驚呼的聲音:“咦!咦!……嘖嘖!嘖嘖!”有的人不忍看下去,從人堆中擠出去走了。但淩遲婦女的事是極其罕見的,所以看的人還是不斷地擁進來。霍婆子慢慢地沒有聲音了,慢慢地血流得很少,最後血也不流了,顯然已經死了。可是劊子手沒有聽到黃澍的喝令,還是一刀一刀地割,一刀一刀地割……
下午,香蘭聽從婆婆的吩咐,在院中望著西方燒化一堆錢紙,磕了頭,哭著祈禱說:
“霍大嬸兒,你到陰間享福去吧!在這人間縱然活下去也沒有意思,好生去吧,閻王爺會明白你是一個好人!”又過了幾天,孫師母和德耀被釋放了。但孫師母沒有回到家中。走到半路,遇到街旁有一眼苦水井,趁著跟隨的衙役沒有留意,她突然跳進井中死了。德耀回到家中。跟來的兩個衙役勒索“酒錢”。德耀雖然受了重刑,但畢竟是小夥子脾氣,把眼一瞪,說:“哥,不要為我作難。他們要錢,沒有;要人,我再回班房去!”說罷,開門就走。
一個衙役罵道:“好,拉他再去坐班房!”另一個街役把德耀拉回來,說:“老弟,你就不要二百五了。班房容易進,不容易出,出來以後,再進去也不是那麼容易。”轉過頭來又問成仁,“你沒錢也可以,有糧食麼?”張成仁說:“我們一家人早就沒有吃的了。你看,小孩,大人,都餓成這個樣子,哪有糧食給你們?”但是不管成仁怎麼苦苦哀求,衙役就是不走,說道:“從來衙門好進不好出。雖說官府讓你兄弟回來,可是我們也操了一場心,不能白白地放你兄弟回家。你別想我們空手離去,什麼時候有錢我們什麼時候走。”正在這時,王鐵口回來,見這種情況,他曉得衙役們最難對付,不給錢是沒有辦法的,可是他也知道張成仁現在一文不名。他回到自己屋裏,將霍婆子帶給他的二兩銀子中用剩的,取出幾錢來,說好說歹,塞給衙役,把他們打發走了。
張成仁歎了口氣說:“你看這世道,還有一點天理沒有?莫怪李闖王會得人心!”王鐵口點點頭,不讓他說下去。
處決孫鐵匠和霍婆子的當天晚上,約摸一更過後,高名衡差人將陳永福和黃澍請到撫台衙門,坐在內書房密商大計。自從今年三月間王文調走以後,黃澍就被高名衡十分倚重。雖然黃澍論資曆並不深,論官職不過是開封府理刑廳的推官,省城裏很多文官的職位比他高得多,有的人甚至是他的頂頭上司。所以起初大家對他突然這麼獲得巡撫的重用,實權在握,不免心懷嫉妒。可是經過近來一段時間,大家都看到此人確實年輕有為,心計甚多,所以隻好自愧不如,反而對黃澍產生了依賴心理,一切事情都指望他出謀劃策。
今晚高名衡憂心如焚,連晚飯都吃得很少,雖然上午斬了孫鐵匠和霍賣婆,但究竟解決不了守城的重大困難。目前城中糧食將斷,謠傳李自成就要攻城,或傳城中饑民將為內應。
倘若如此,開封就十分難守。高名衡擔心,如開封守不住,不僅他自己和他的全家性命難保,還有開封城中的周王一府、眾多官紳、數十萬軍民,都將同歸於盡。他自己身為河南封疆大吏之首,即使能僥幸逃出開封,卻不能逃脫朝廷治罪。
仆人獻茶以後,高名衡屏退左右,開門見山,把當前的困難提出來,問他們兩位可有什麼妙計,以應付李自成的圍攻。有片刻工夫,陳永福和黃澍相對無言,一則因為局勢確實嚴重,並無善策可言;二則他兩個都希望先聽聽別人的主意。高名衡在他們兩人身上打量了一眼,知道他們都跟自己一樣,心情比較沉重,不覺歎了口氣,望著陳永福說:
“陳將軍前兩次守開封,深得朝廷褒美,不知對於今日形勢有何善策?”陳永福心裏十分明白:現在形勢與第二次守開封時大不一樣。那時李自成與羅汝才來攻開封,雖然人馬也有四五十萬,但真正的戰兵不多。守城軍民都在盼望著左良玉會來救援,勁頭很足。可是從春天以來,闖、曹兩營的人馬又增添很多,而官軍有朱仙鎮之敗,城中軍民都不能指望再來救兵。最可慮的是,李自成采用久困之計,使開封絕糧,不戰而亡。
這兩三天來,他的心中十分焦急,覺得固守開封實在沒有把握,可算是束手無策。但此刻在巡撫麵前,他身為守對主將,不能完全說出心中的話,使別人誤認為他對敵畏怯。他的神態冷靜,不慌不忙地回答說:
“大人不必憂慮,開封城高池深,易守難攻。雖然官軍有朱仙鎮之潰,然而,請大人放心,如果流賊馬上攻城,則軍民同心同德,合力守城,敝鎮敢擔保城池不會有意外風險。怕隻怕相持日久,城中絕糧……”高名衡說:“目前困難的是城中糧食不多。”陳永福說:“隻要軍中有糧,軍心就不會變,就可以使開封城穩如泰山。”高名銜說:“怕的是圍困日久,外無接濟,糧食斷絕。”陳永福說:“萬不得已,寧可多餓死一些百姓,不能使將士餓著。一旦軍心不穩,敝鎮也無能為力。”高名衡盡管心中不滿陳永福的話中含有要挾味兒,但也隻得點點頭,歎了口氣。
陳永福見巡撫不明確表示意見,又說道:“隻要軍糧充足,開封確實可以堅守。請大人三思,確保軍糧要緊。至於百姓食糧,當然也十分重要,但目前最急需的是軍糧。”黃澍不滿意陳永福挾兵權以自重,但不敢露於辭色,徐徐說道:“軍糧固然要緊,然如民心不固,城亦難守。以下官看來,目前之計,應由官府發銀買糧,至少籌措粗細糧食五千石,發祟軍民,以救燃眉之急。”高名衡問:“軍人也買糧麼?”陳永福說:“在營官兵由國家發糧,可是在營官兵都有家屬,和百姓一樣。”高名衡點點頭,憂慮地說:“五千石糧食談何容易。縱然能夠籌措三五百石,但城中人口數十萬,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半個月以後如何?”黃澍說:“大人,目前不能想得那麼遠,隻要能夠救一天就救一天,以後總還有辦法可想。”高名衡感到這確是無可奈何的事,將來怎麼辦,隻有留待以後再說。沉默片刻,他望著黃澍問道:
“買糧的事,要任勞任怨,黃推官可能主持?”“下官想來想去,覺得此事不宜由官府來辦。”“不由官府來辦,由誰來辦?”“如今開封城內按五門分為五社,統歸總社指揮。此事可命總社去辦。總社李光壂,為人精明強幹,又是本城世家。此事委他去辦,定可辦得十分周到。”高名衡點頭說:“讓李總社辦,我也放心。隻是糧價怎麼辦?搶購之下,糧價更要上漲,縱然能夠籌措幾萬兩銀子,又能買到多少糧食?何況幾萬兩銀子也不容易籌措,官紳們誰肯出那麼多銀子?”“銀子先從藩庫裏拿,不必讓官紳出,免得誤時。至於糧價,開始可以限價,我已經同李光壂商議過,定為麥子每石四兩銀子,雜糧每石三兩銀子。”陳永福笑了一笑,說:“黃推官想得太容易了!這樣限價,恐怕買不到糧食。”黃澍說:“如果買不到,隻好不限價。不管怎麼貴,糧食一定要買到手。”正在談話,忽然陳永福的中軍前來稟報:據南門、宋門守將來報,禹王台與大堤外火把流動,似有大股賊兵正在調遣,準備攻城。這消息使高名衡、黃澍、陳永福都感到吃驚。黃澍脫口而出:
“沒想到闖賊這麼快就準備攻城!”陳永福馬上起身告辭,趕往城頭察看。
黃澍同高名衡又密談一陣,離開巡撫衙門,在家丁和衙役的簇擁下趕回理刑廳。由於巡撫對他的椅信更深了,他的心中深感高興,相信解圍之後必將飛黃騰達無疑,但是他也感到身上的擔子沉重,開封的吉凶難料。在回理刑廳的路上,他掛心著河北的消息,不知李光壂派去河北送信的人今夜能否趕回。倘今夜不能趕回,那就是路上出了事故,一個解救開封的妙計受了挫折。
回到理刑廳後院的家中,黃澍得知李光壂仍無音信送來,十分不安。他派仆人去西偏院將文案師爺劉子彬請來書房議事。
姨太太柳氏尚未睡覺,等候著他。第二次開封解圍以後,大太太因為受了驚駭,本來就虛弱多病的身體,更覺支持不了,又害怕再一次遇到圍城,便在二月下旬帶著兒女和一些仆人回江南原籍去了。以後柳氏就成了這裏的主人,凡是黃澍生活上的事,都由她一手照料。為了獲得黃澍的歡心,她百般溫存體貼。往日因為礙著大太太,使她縱有本事,也不得伸展。如今去掉了這根眼中釘,她就想方設法討好黃澍,同時也要把一個官太太的權柄真正抓到手。當下她服侍黃澍換了衣服,命丫環秀菊端來洗臉水,又命女仆陳嫂帶著一個粗使丫頭下廚房給黃澍安排消夜的飯萊。看看左右並無別人,她就挨近黃澍說:
“老爺,你近來這麼勞累,守城的擔子你差不多擔了一半,吃飯睡覺都不安,這樣下去,身體怎麼能夠吃得消啊?我真為你操心。”黃澍在她身上拍了一拍,得意地說:“如今我雖然官卑職微,可是擔子確實很重。蒙撫台大人青眼相看,將守城的大事都交給我辦。各位上憲、全城幾十萬紳民也依靠著我。我不出力怎麼行啊?困難也就是這些日子,一旦開封解圍,一切都好了。”柳氏用媚眼望他一望,高興地說:“隻要開封解圍,老爺立了這麼大功勞,一定是步步高升,直上青雲,說不定知府。道台、巡接的印把子都會來到老爺的手中。”黃澍說:“但願開封城能夠守住,不怕不敘功升遷。我升官,你也有好處。”柳氏把嘴一撇,說:“好自然好,可是誥命輪不到我的頭上。隻要你不把我打人冷宮就好了。”“你何必說這話?你知道太太多病,不是長命之人。她一旦病故,你就是正室夫人了。”“我不聽你的甜言蜜語!太太萬一病故,自然有官宦人家、富豪名門家的小姐給你填房。我算什麼人,怎麼敢圖這個?我現在不希圖別的,隻想趁我還沒被你撂在一邊,望老爺念著我百依百順,盡心服侍老爺,讓我攢點兒體己銀子,等到我人老花殘……”黃澍沒等她說完,望著她輕輕冷笑,說:“你不要蛇吞象!難道你攢的體己還少麼?”柳氏反駁說:“太太在這裏時,她攢了多少銀子、金子,多少珍珠寶貝?我能攢什麼?我跟她不一樣。她總是大太太,就是日後年老,滿頭白發,仍然是老爺的正室夫人,兒孫滿堂,人人孝敬。奴仆成群,一呼百諾。我呢?一旦人老花殘,被老爺撂在一邊,自有別的年輕貌美的人幾伺候老爺。趁如今老爺還喜歡我,也趁老爺手掌守城大權,何不讓我多攢點兒體已?”“你真是喜歡饒舌。我又沒說不讓你攢錢,你總是怨天尤人。不過如今我雖是有權在手,在前程上也要看得遠一些。你不論做什麼事,也不要做得太露骨。一旦閑話傳出去,我就不好辦了。”“你隻管做你的清官,我的事你睜隻眼合隻眼。橫豎我是老爺的人,不敢替老爺多惹是非。”黃澍無可奈何,在柳氏身上擰了一把,摟住她的細腰,笑著說:“我算服你了。我在外邊可以威風十足,一回到後院,就得聽你的了。”“你要真是看我一點情麵,就請你把曹門大街源昌糧行的掌櫃趙萬金開釋了。”“他閉門停售糧食,弄得別的糧行都跟著他學。我沒有殺他就算不錯了,監獄總得讓他多坐些日子。”“還不是因為糧食少,流賊圍了城,他才停售。你聽我一句話,把他開釋了吧。”“我罰他的錢還沒有拿出來。”“你罰了他多少銀子?”“至少得罰他八百兩銀子。”“別的我不管,這八百兩銀子可得分給我一半。”“這一點錢也看在你的眼裏?”“這一點錢雖然不多,可是我也知道積少成多。好吧,老爺,就讓他拿五百兩銀子,把他開釋了吧。”黃澍笑道:“你是不是另外拿了他的銀子?”柳氏說:“我怎麼敢私自要他的銀子?老爺,你把我的膽量也說得太大了。”黃澍問道:“你既然沒有另外要他的銀子,為什麼要替他求情呢?”柳氏又笑一笑說:“老爺不信,可真是冤枉了我呀。不過,對老爺不說假話,他也送了點小人情,這是常有的事。”黃澍明白了,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我就將他開釋,給你留點麵子。”柳氏撚了一下黃澍的胡子,柳腰一扭,依偎著黃澍,撒嬌地說:“我看老爺你也不敢不答應,小心我不理你,給你一個脊梁!”劉子彬已經到了書房。仆人進來通報後,黃澍趕快起身,去書房中同劉子彬見麵。他們向來都是在書房中商議機密,在商議的時候,仆人都得離開。由於開封局麵一天比一天困難,他們都不僅要在困難中立功,以便將來有一個好的前程,而且也想乘這個機會多撈銀子。黃澍懂得劉子彬是他的真正心腹,劉子彬也希望依靠黃澍升官發財。他不是進士,也不是舉人,隻希望在開封解圍後以“襄讚城守,卓著勞績”的考語,借“軍功”得到優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