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揭開帳子。我因為大病在身,床上不幹淨,如今天又熱,萬一染著皇上,臣妾如何能夠對得起皇上和天下百姓。”“我不怕染著病,隻管把帳子揭開。”“這帳子決不能揭。隔著帳子,我也可以看見皇爺,皇爺也可以聽見我說話。”“還是把帳子揭開吧,這一個月來,每次我來看你,你都把帳子放下,不讓我看見你,這是為何?”“並不為別的,我確實怕皇爺被我的病染了,也不願皇爺看見我的病容心中難過。”“你為何伯朕心中難過?卿的病情我不是不知道。從你患病起,一天天沉重,直到臥床不起,我都清楚。朕久不見卿麵容,著實想再看一眼。你平日深能體貼朕的心情,快讓我看一看吧,哪怕是隻讓我看一眼也好!”“今日請皇爺不必看了。下次皇爺駕臨,妾一定命宮女不要放下帳子。”崇禎聽她這麼一說,雖然心裏十分悵惘,也不好再勉強,隻得歎了口氣,走到平時為他擺設的一把禦椅上坐下,說道:
“你妹妹不是已經進宮了麼?快命她來見我。”不一會兒,田淑英就由四名宮女帶領來到崇禎跟前。她不敢抬頭,在崇禎的麵前跪下,行了君臣大禮。崇禎輕聲說:
“賜座!”田淑英叩頭謝恩,然後起身,坐在宮女們替她準備的一把雕花檀木椅上,仍然低著頭。崇禎微微一笑,說:
“你把頭抬起來嘛。”田妃也在帳中說:“妹妹,你隻管抬起頭來,不要害怕。”田淑英又羞又怯,略微抬起頭來,但不敢看皇帝一眼。她剛才在宮女們的服侍下已經洗過臉,淡掃蛾眉,薄施脂粉。雖然眼睛裏還略帶著不曾消失的淚痕,但是容光煥發,使崇禎不覺吃驚,感到她美豔動人,像剛剛半開的鮮花一般。崇禎繼續打量著她的美貌,忽然想到十幾年前田妃剛選進宮的時候:這不正是田妃十幾歲時候的模樣麼?他又打量了田淑英片刻,心旌搖晃,同時感到往事悵惘。他默然起身,走到擺在紅木架上的花盆前邊,親手摘下一朵鮮花,轉身來插在淑英的頭上,笑著說:
“你日後也是我們家裏的人。”田淑英突然一驚,心頭狂跳,又好像不曾聽真,低著頭不知所措。田妃在帳中提醒她說:
“妹妹,還不趕快謝恩!”田淑英趕快在崇禎麵前跪下,叩頭謝恩,起來後仍然滿臉通紅,一直紅到耳朵根後。崇禎正想多看她一會兒,可是田妃又在帳中說道:
“妹妹,你下去,我同皇上還有話說。”田淑英又跪下去叩了頭,然後在宮女們的簇擁中退了下去。
崇禎目送著她的背影,十分不舍,可是田妃已經這麼說了,而且左右有那麼多宮女,他自己畢竟是皇帝,又不同於生活放蕩的皇帝,也就不好意思再留她。他重又走到田妃床前的禦椅上坐下,說道:
“卿有何話要同朕說?”“啟稟皇爺:臣妾有一句心腹話要說出來,請皇爺記在心裏。”崇禎聽出這話口氣不同尋常,忙答道:“你說吧,隻要我能夠辦到的,一定替你辦。”田妃悲聲說:“我家裏沒有多的親人。母親在幾年前病故,隻有一個父親,一個弟弟,還有這個妹妹。萬一妾不能夠服侍皇上到老,妾死之後,請皇上看顧臣妾家裏,特別是這個弱妹。”崇禎隔著帳子聽見了田妃的哽咽,忙安慰道:“卿隻管放心,我明白你的心思。”崇禎確實明白田妃的意思,他也感到田妃大約活不了多久了,心想如果田妃死了,一定要趕快把她的妹妹選進宮來。他又隔著帳子朝裏望望,想著田妃的病情,心裏一陣難過,便離開禦椅,走到田妃平時讀書、畫畫的案前,揭開了蒙在一本畫冊上的黃緞罩子,隨便翻閱。這畫冊中還有許多頁沒有畫,當然以後再也畫不成了。他看見有一頁畫的是水仙,素花黃蕊,綠葉如帶,生意盎然,下有清水白石,更顯得這水仙一塵不染,淡雅中含著嫵媚。他想起這幅畫在一年前他曾看過,當時田妃正躺在榻上休息,頭上沒有戴花,滿身淡裝,也不施脂粉,天生的天姿國色。當時他笑著對田妃說:“卿也是水中仙子。”萬不料如今她快要死了!他翻到另一頁,上麵畫的是生意盎然的大片荷葉,中間擎著一朵剛開的蓮花,還有一個花蕾沒開,下麵是綠水起著微波,一對鴛鴦並棲水邊,緊緊相偎。這幅畫他也看過,那時田妃立在他的身旁,容光煥發,眉目含笑,溫柔沉靜,等待他的評論。他看看畫,又看看田妃,不禁讚道:“卿真是出水芙蓉!”如今畫圖依然,而人事變化多快!他看了一陣,滿懷悵惘,合上冊頁,蒙上黃緞罩子。他回到床前,正想同田妃說話,恰好這時太監進來啟奏:
“周延儒已在文華殿等了很久,請皇爺起駕到文華殿去。”崇禎忽然想到周延儒進宮求見,定有重要的軍國大事,就對田妃說道:
“朕國事繁忙,不能在此久留,馬上要到文華殿去,召見首輔。你妹妹可以留在宮中,吃了午飯再走。朕午飯之後再來看你。”說罷,他就往文華殿去了。
田妃吩咐宮女把帳門揭開,把她妹妹叫來。過了片刻,田淑英又來到田妃麵前。田妃望了她一眼,說:
“你坐下。”淑英為剛才的事仍在害羞,不敢看她的姐姐。田妃微微一笑,說道:
“妹妹,你不用害羞,我也是像你這樣年紀時選進宮來的,要感謝皇恩才是。”淑英說:“皇貴妃,剛才皇上來的時候,你把帳子放下了,聽說後來皇上要揭開,你都不肯,這不太負了聖上的一片心意麼?”田妃歎了口氣,見近邊並無宮女,方才說道:“妹妹哪裏想到,皇上對我如此恩情,說來說去,還不是我天生的有一副美貌,再加上小心謹慎,能夠體貼皇上的心,我家才有今天的榮華富貴。我不願皇上在我死之前看到我麵黃肌瘦,花萎葉枯,我死後他再也不會想我。如果皇上在我死後仍舊時常想到我,每次想到我仍舊像出水芙蓉一般,縱然有言官參劾父親,皇上也會不忍嚴罰。隻要皇上的恩情在,我們田家就可以平安無事。自古以來,皇上對妃子的恩情都為著妃子一有美色,二能先意承旨,處處小心體貼,博得聖心喜悅。你也很美,不亞於我。我死之後,你被選進宮來,小心謹慎侍候皇上,我們田家的榮華富貴就能長保。”說完這一段她埋藏在心中很久的話,忽覺心中酸痛,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淑英的心中也很悲傷,勉強對姐姐說:
“皇貴妃雖然想得很深,但也不要完全辜負了皇恩。下次皇上駕臨,請皇貴妃不要放下帳子。”“現在妹妹已被皇上看中,我的一件心事已經完了。如果今天午後皇上再來,我就不必落下帳門了。”周延儒正在文華殿外麵等候,看見崇禎來到,趕緊跪在路旁迎接,然後隨駕進殿,重新磕頭。
崇禎對於周延儒是比較重視的,因為周在二十歲就中了狀元,這在明朝是很少有的。三十多歲時,也就是崇禎五六年間,他做過兩年首輔,後來被罷免了。去年又被召進京來,再任首輔。他為人機警能幹,聲望很高,所以他第二次任首輔,崇禎對他十分倚重,曾對他說:
“朕以國事付先生,一切都唯先生是賴。”周延儒見皇上對自己這麼倚重,心裏確實感動,但時局已經千瘡百孔,他實在無能為力。明朝末年的貪汙之風盛行,而周延儒和別的大官不同,他的貪汙受賄也有些獨特的作風。
別人給他錢,不論多少他都要;即使本來答應給的數字很大,而最後給得不多,欠下不少,他也不再去要。他對東林和複社的人特別照顧,所以東林和複社的人對他也很包涵,在輿論上支持他在朝廷的首輔地位。
這時崇禎叫他坐下。他謝座後,在太監準備的一把椅子上側身就座,然後向崇禎麵奏了幾位封疆大吏的任免事項,順便奏稱,據山東、河南等省疆吏題奏,業已遵旨嚴厲禁毀《水滸傳》,不許私自保存、翻刻、傳抄,違旨的從嚴治罪。崇禎說道:
“這《水滸傳》是一部妖書,煽惑百姓作亂,本來早該嚴禁,竟然疏忽不管,致使山東一帶年年土寇猖撅。幸好今年把土寇李青山一部剿滅,破了梁山,這才有臣工上奏,請求禁毀這部妖書,永遠不許擅自刻板與傳抄。可是疆吏們做事往往虎頭蛇尾,現在雖有山東、河南一帶疆吏的題奏,說是已經遵旨銷毀,究竟能不能禁絕,尚未可知。此事關乎國家大局,卿要再次檄令他們務須禁絕此書,不許有絲毫疏忽。”周延儒回奏說:“此書確實流毒甚廣,煽惑百姓造反。臣一定給該地方的督撫們再下檄文,使他們務必禁絕。請陛下放心。”崇禎沉吟片刻,總覺放心不下,又說:“像《水滸傳》這樣誨盜的稗官小說,敗壞人心,以後不僅這妖書不許流傳,其故事亦不許民間演唱。倘有違禁,擅自演唱,定將從嚴懲處,不許寬容。梁山泊的山寨房屋務要徹底拆毀,不留痕跡。倘有痕跡,以後再被亂民據守,後患無窮。”周延儒恭敬地回答:“臣已檄令地方官吏,限期拆除山寨寨牆與房屋,請陛下寬心。”崇禎心裏最關心的是朱仙鎮之戰,可是到今天還沒有捷奏到京,不覺歎了口氣,向周延儒問道:
“卿以為朱仙鎮之役能否一舉將闖賊殲滅?如不能殲滅,隻是將其戰敗,也會使開封暫時無慮,也是一大好事,以先生看來,官軍能否取勝?”周延儒心中明白官軍很難取勝,但是實際戰況他並不清楚,隻是因為左良玉與東林人物素有關係,便趕快回答說:
“以微臣看來,此次援兵齊集朱仙鎮,人馬不能算少,應該能獲大勝。隻怕文武不和耳。”崇禎一驚,問:“他們那裏也是文武不和麼?”“臣隻是就一般而言。因為我朝從來都是重文輕武,文武之間多有隔閡,所以常常在督師、總督與總兵官、將領之間不能一心一德,共同對敵。這是常事,並非單指朱仙鎮而言。
如果文武齊心,共同對敵,勝利就可以到手。”“丁啟睿、楊文嶽都不能同楊嗣昌相比,這一點,朕心中1239甚為明白。如今隻看左良玉是否用命。倘若左良玉肯死心作戰,縱然了啟睿、楊文嶽都不如楊嗣昌,想來也不會受大的挫折。”周延儒附和說:“左良玉確是一員難得的大將,過去在戰場上屢建功勳,陛下亦所深知。現在以微臣看來,朱仙鎮這一仗也是靠的左將軍效忠出力。”崇禎又說道:“那個虎大威,原是被革職的將領,朕赦他無罪,重新命他帶兵,國知他是有用之將。想來這次他定會深感皇思,不惜以死報國,不會辜負朕望。”“要緊的是左良玉。自從皇上封左良玉為平賊將軍,他手下人馬更多了。這朱仙鎮戰況如何,多半要靠左良玉。”崇禎點點頭,沒有再說別的。對於左良玉的驕橫跋扈,不聽調度,他自然十分明白,但這話他不願說出來。他在心中總是懷著一些渺茫的希望,等待著朱仙鎮的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