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崇禎所過的歲月好像是在很深的泥濘道路上,一年一年,艱難地向前走,兩隻腳愈走愈困難,愈陷愈深。不斷有新的苦惱、新的不幸、新的震驚在等待著他。往往一個苦惱還沒有過去,第二個苦惱又來了,有時甚至幾個苦惱同時來到。為什麼會有這種情況呢?他有時似乎明白,有時又不明白,根本上是不明白。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斷絕要當大明“中興之主”的一點心願。近來他不對臣下公然說出他要做“衝興之主”,但是他不肯死心,依然默默地懷著希望。

今年年節之後,雖然開封幸而解圍,但跟著來的卻是不斷的敗報,使他的“中興”希望大受挫折。中原的失敗和關外的失敗,幾乎同時發生。他原指望左良玉能與李自成在開封城下決戰,使李自成腹背受敵,沒想到李自成從開封全師撤離,左良玉也跟著離開杞縣,與李自成幾乎是同時到了郾城,隔河相持。之後,他又催促汪喬年趕快從洛陽趕到郾城附近,與左良玉一同夾擊李自成。對於這個曾經掘了李自成祖墳的汪喬年,崇禎抱有很大的希望。然而事出他的意料之外,李自成不但沒有被消滅,反而將汪喬年在襄城殺死了。這是繼傅宗龍之後,一年之中死掉的第二個總督。差不多在這同時,鬆山失守了,洪承疇被俘,邱民仰和曹變故等文武大臣被殺,錦州的祖大壽和許多將領都向滿洲投降了。這樣,崇禎在關內關外兩條戰線所懷的不可捉摸的希望,一時都破滅了。另外,他還得到奏報,說張獻忠在江北連破名城,十分猖狂,聽說還要過長江擾亂南京,目前正在巢湖中操練水師。

到了夏季,新的打擊又來了。在洪承疇被俘後,他曾一心希望洪能夠為國盡節,為文武百官作出表率,鼓勵大家忠於國事,沒想到洪承疇竟然在沈陽投降了。他又曾希望歸德府能夠堅守。隻要歸德府能堅守,李自成進攻開封就會受到阻滯和牽製。他沒有料到歸德那樣一座十萬人口的城市,糧食充足,城高池深,竟然在兩三天內就失守了。

就在各種不幸軍情敗報接連著傳到乾清宮時,田妃的病越發重了。國事,家事,同樣使他憂愁和害怕。隨後他希望對滿洲議和能夠順利成功,使他可以騰出一隻手來專門對付“流賊”;希望官軍救援開封能夠一戰成功,挽回中原敗局;還希望田妃的病情會能好轉。為著這三件心事,他每日黎明在乾清宮丹埠上拜天祈禱,還經常到奉先殿跪在祖宗的神主前流淚祈禱,希望上天和二祖列宗的“在天之靈”能給他保佑。住在南宮中的僧、道們不停地做著法事;整個北京城內有名的寺院、有名的道觀和宣武門內的天主堂,也都奉旨祈禱,已經許多天了。但是國運並無轉機,田妃的病情毫無起色,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重了。幾年來,每逢他為國事萬分苦惱的時候,隻有田妃可以使他暫時減輕一些憂愁。他的心情也隻有田妃最能體貼人微。雖然他從來不許後妃們過問國事,但是在他為國事愁苦萬分時,田妃會用各種辦法為他解悶,逗引他一展愁眉。所以盡管深宮裏妃嬪眾多,卻隻有田妃這樣一個深具慧心的美人兒被他稱為解語花。如今這一朵解語花眼巴巴地看著枯萎了,一點挽救的辦法也沒有。因為醫藥無效,他隻好把一線希望繼續寄托在那些僧、道們的誦經祈攘,以及天主堂外國傳教士和中國信徒們每日兩次的祈禱上。

六月初旬的一天,崇禎的因過分疲勞而顯得蒼白的臉孔忽然露出了難得看見的喜色。近侍太監和宮女們看見了都覺得心中寬慰,至少可以避兔皇上對他們動不動大發脾氣。但沒有人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對崇禎這樣嚴厲、多疑而又容易暴怒的皇上,他們什麼也不敢隨便打聽。乾清宮的“管家婆”魏清慧那天恰好有事去坤寧宮,便將這一好消息啟奏皇後。周後聽了也十分高興。她多麼希望皇上能趁著心情愉快來坤寧官走走!崇禎今天的高興有兩個原因。首先是陳新甲進宮來向他密奏,說馬紹愉在沈陽同滿洲議和的事已經成功,不久就可以將議定的條款密奏到京。雖然他明白條款對滿洲有利,他必須讓出一些土地,在金錢上每年要損失不少,但是可以求得短期間關外安寧。隻要關外不再用兵,他就可以把防守關外的兵力調到關內使用。想到將來能夠專力“剿賊”,他暗中稱讚馬紹愉不辱使命。而陳新甲雖然在某些事上叫他不滿,畢竟是他的心腹大臣,在這件秘密議和的事情上立了大功。

另一件使他略覺寬慰的事是:他接到了開封巡撫高名衡五月十七日來的一封飛奏,說接到了楊文嶽的塘報,丁啟睿、楊文嶽和左良玉的部隊共二十萬人馬已經到了朱仙鎮,把流賊包圍起來,不日就可殲滅。雖然根據多年的經驗,他不敢相信能這樣輕易地把李自成殲滅,但又在心中懷著希望:即使不能把流賊殲滅,隻要能打個勝仗,使開封暫時轉危為安,讓他稍稍喘口氣,也就好了。近日來他總是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今天感到略微輕鬆了。

他決定到承乾宮去看看田妃,但又想到應該先去皇後那裏走走,讓皇後也高興高興。於是他從禦案前站了起來,也不乘輦,也不要許多宮女、太監跟隨,就走出乾清宮院子的後門,向坤寧宮走去。

看見崇禎今天的心情比往日好得多,周後十分高興,趕快吩咐宮女泡了一杯皇上最喜歡的陽羨茶。崇禎喝了一口,就向皇後問起田妃的病情。皇後歎了口氣,說:

“好像比幾天前更覺沉重了。我今日上午去看她,她有一件事已經向我當麵啟奏了。我正要向陛下啟奏,請皇上……”崇禎趕快問:“什麼事兒?”“田妃多年不曾與家裏人見麵。我朝宮中禮法森嚴,自來沒有後妃省親的製度。現在她病重了,很想能同家裏人見上一麵。她父親自然不許進宮來。她弟弟既是男子,縱然隻有十幾歲,自然也不許進宮。她有個親妹妹,今年十六歲。她懇求準她將妹妹召進宮來,讓她見上一麵。我已經對她說了,這事可以向皇上奏明,請皇上恩準。皇上肯俯允田妃所請麼?”崇禎早就知道田妃有個妹妹長得很美。倘在平時,他也不一定想見這個妹妹,但今天因為心情好,倒也巴不得能看看她長得到底怎樣,便說道:

“既然她要見見她妹妹,我看可以準她妹妹進宮。你定個時間,早點告訴田妃。”周後聽了,馬上派大監到承乾宮傳旨,說皇上已答應讓田娘娘的妹妹明天上午進宮。因為田妃平時的人緣很好,所以旁邊侍立的太監、宮女聽了都很高興,特別是大家都知道,田妃恐怕不會活很久了。崇禎又坐了一陣,本想往承乾宮去,忽又想起還有一些文書未曾省閱,便決定次日上午等田妃的妹妹進宮後再去。他在坤寧宮稍坐一陣,忽又滿懷愁悶,又回到乾清宮去。

第二天上午,崇禎正在乾清宮省閱文書,一個太監進來啟奏:首輔周延儒在文華殿等候召對。崇禎點點頭,正待起身,又一個太監進來奏道:田妃的妹妹已經進宮,皇後派人來問他是否要往承乾宮去一趟。崇禎又點點頭,想了一想,便命太監去文華殿告訴周延儒,要他稍候片刻。他隨即走出乾清宮,趕快乘輦往承乾宮去。

田妃這時正躺在床上。她這次把妹妹叫進宮來,一則是曉得自己不會再活多久,很想同家裏人見一麵;二則還有一件心事需要了結。現在趁著皇上駕到之前,她示意宮女們退了出去,叫她的妹妹坐到床邊。

妹妹名叫田淑英,剛進宮來的時候,對田妃行了跪拜大禮。她不但很受禮儀拘束,而且戰戰兢兢,惟恐失禮。這時她見皇貴妃命宮女們都退了出去,親切地向她招手,拉她坐到床邊,又成了姐妹關係,單這一點,就使她十分感動,不覺熱淚湧滿眼眶。

田妃用蒼白枯瘦的纖手拉著妹妹,輕聲歎了一口氣,哽咽說道:“淑英,我是在世不久的人了。宮中禮法森嚴,我沒法見到家中別的人,所以才奏明皇上和皇後,把你叫進宮來。

今天我們姐妹幸而得見一麵,以後能不能再見很難說,恐怕見不到了。”說到這裏,田妃就抽咽起來。淑英也忍不住抽咽起來,熱淚像清泉一般地在臉上奔流。哭了一陣,淑英勉強止住淚水,小聲安慰姐姐說:

“請皇貴妃不必難過,如今全京城的僧、道都在為皇貴妃祈禱,連宣武門內的洋人們也在為皇貴妃祈禱。皇貴妃福大命大,決不會有三長兩短;過一些日子,玉體自然會好起來的。”田妃說:“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如今已是病人膏盲了。你也不要難過。我要對你說的話,你務必記在心上。”淑英點點頭,說:“皇貴妃有什麼吩咐,清說出來,我一定牢記心上。”田妃說道:“皇上在宮中為國事廢寢忘餐,卻沒人能給他一點安慰。雖然三宮六院中各種各色的美人不少,都不能中他的意,所以他很少到別的宮中去。我死以後,他一定更加孤單,更加愁悶。我死,別無牽掛,就是對皇上放心不下。如果他再選妃子,當然會選到貌美心慧的人,但是那樣又會生出許多事情。另外,我們家中因我被選到宮裏,受到皇上另眼看待,才能夠富貴榮華。我死之後,情況就不同了。大概你也知道,父親做的許多事使朝廷很不滿意。幾年來常有言官上表彈劾,皇上為此也很生氣,隻是因為我的緣故,他格外施恩,沒有將父親處分。倘若我死之後,再有言官彈劾,我們家就會禍生不測。每想到這些事,我就十分害怕。如果日後父親獲罪,家中遭到不幸,我死在九泉也不能瞑目。我今天把你叫進宮來,你可明白我的心意?”淑英似乎有點明白,但又不十分明白,兩隻淚眼一直望著姐姐,等待她再說下去。田妃接著說道:

“妹妹的容貌長得很美,比我在你那個歲數時還要美。我有意讓皇上見見你,如果皇上對你有意,我死之後,把你選進宮來,一則可以上慰皇上,二則可以使我們家裏長亭富貴。

妹妹可明白了麼?”淑英的臉孔通紅,低下頭去,不敢做聲。她明白姐姐的用心很深,十分感動,但皇上是否會看中她,實在難說。正在這時,忽聽外邊太監傳呼:

“皇上駕到!”田妃趕緊對妹妹說:“你去洗洗臉,不要露出淚容,等候皇上召見。”淑英剛走,她又馬上吩咐宮女:“把帳子放下來。”隨即聽見窗外鎏金亮架上的鸚鵡叫聲:

“聖上駕到!……接駕!”崇禎沒有看一眼跪在地上接駕的太監和宮女,下了輦,匆匆地走進來。

幾天來雖然天天都想來看田妃,可是每當他要來承乾宮時就有別的事來打擾他,使他來不成,所以現在他巴不得馬上就見到田妃。往日他每次來承乾宮,田妃總是匆匆忙忙地趕到院中跪迎,而這幾次來,田妃已經臥床不起,院中隻有一批太監和宮女跪在那裏,看不見田妃了。以前他們常常於花前月下站在一起談話,今後將永遠不可能了。以前田妃常常為他彈劾琵琶,幾個月來他再也不曾聽見那優美的琵琶聲了。今天他一進承乾宮的院子,心中就覺得十分難過,連鮮花也呈現淒涼顏色。

當他來到田妃的床前時,看見帳子又放下了。他十分不明白的是,最近以來,他每到承乾宮,為什麼田妃總是命宮女把帳子放下。他要揭開,田妃總是不肯;即使勉強揭開,也是馬上就又放下。今天他本來很想看看田妃到底病得怎樣,可是帳子又放下了。隻聽她隔著帳子悲咽地低聲說道:

“皇爺駕到,臣妾有病在身,不能跪迎,請皇爺恕罪!”崇禎說:“我隻要聽到你的聲音,就如同你親自迎接了我。你現在隻管養病,別的禮節都不用多講。今日身體如何?那藥吃了可管用麼?”田妃不願崇禎傷心,便說:“自從昨天吃了這藥,好像病輕了一些。”崇禎明知這話不真,心中更加淒然,說道:“卿隻管安心治病,不要擔心。因卿久病不愈,朕已對太醫院迭次嚴旨切責。倘不早日見效,定當對他們嚴加治罪。朕另外又傳下敕諭,凡京師和京畿各地有能醫好皇貴妃病症的醫生、士人,一律重賞。如是草澤醫生或布衣之士,除重賞銀錢外,量才授職,在朝為官。我想縱然太醫院不行,但朝野之中必有高手,京畿各處不乏異人。朕一定要追尋神醫,使卿除病延年,與朕同享富貴,白首偕老。”田妃聽了這話,心如刀割,不敢痛哭,勉強在枕上哽咽說:“皇爺對臣妾如此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叫臣妾實在不敢擔當。懇請皇爺寬心,太醫們配的藥,臣妾一定慢慢服用,掙紮著把病養好,服侍皇爺到老。”崇禎便吩咐宮女把帳子揭開,說他要看看娘娘的麵上氣色。宮女正要上前揭帳,忽然聽見田妃在帳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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