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今日開麼?”士兵罵道:“什麼城門開不開,快走,別擋路!”見農民仍不讓路,他們就罵出粗話,動手就要打人。賣柴草的農人忽然都跳起來,掄起扁擔還擊。一個騎馬的官軍軍官大叫:“反了!反了!”可是農民們不管三七二十一,隻顧用扁擔打來。因為大路較窄,人馬不能夠展開混戰,登時前邊的官軍措手不及,已被農民打倒了好幾個。

正在這時,從路北邊一裏外的荒村中傳來一陣緊急鑼響,鑼聲中約有二百個穿闖字號衣的士兵從村中衝出,喊殺著向大路奔來。轎夫們一看是闖王的人馬,早將轎子扔下,爬出大路溝,各自逃生。跑不出大路溝的,便被前邊來的扁擔打倒。護送的官兵雖有四五百之眾,但一聽說闖王的人馬來了,劉光佐的士兵首先逃散。猛營的二百名將士還想抵抗,單救左小姐一人回城,不料從南邊的茫茫白霧中也響起了呐喊聲,傳過來大聲的呼叫:

“我們是闖王的人馬,留下轎子不殺!”猛營官兵不知道闖兵有多少,害怕被四麵包圍殺光,因此有一半人也隨著劉營的潰兵落荒而逃。左小姐的兩百名護衛都是左良玉平日豢養的親軍和家丁,十分忠心。在危急時刻,他們在侍衛官和李管家的督率下死不潰散,扔下丫頭、仆婦和騾馱子,抬起被轎夫們扔下的小姐和奶媽所乘的兩頂轎子,且戰且退。他們的箭法很好,使義軍不斷傷亡,而他們自己都是身穿鐵甲,頭戴銅盔,所以義軍的箭對他們傷害不大。李管家向全體左營、猛營官兵懸出重賞,要他們死保小姐退回南陽城中,說是隻要左小姐能夠平安退回城中,為官的官升三級,當兵的升成軍官,每人賞紋銀五十兩。

義軍一則隻有二三百人,二則都是步兵,三則怕傷了左小姐和奶媽,所以並不十分猛攻。那些在戰鬥開始時逃散的官兵,遇到在南邊、西邊埋伏的義軍,有些被殺,有些被捉,大部分返身逃回,重新同且戰且退的官軍結合。由於他們一則知道別無逃走的路,二則聽到李管家叫出的重賞,都突然變得勇猛起來。

眼看離武侯祠不過一裏多遠,背後的義軍已不再追趕。李管家開始有點放心,勒馬到左小姐的轎子旁邊,說:

“請小姐不要害怕,到武侯祠就好辦了。”李管家同護衛軍官有一個共同的想法:萬一另有大股賊兵追到,就退入武侯祠中,憑著垣牆死守,等待城中救兵前來。

正走著,前邊又遇到大群逃荒的饑民,驚駭的人群、擔子和小車子擁塞道路。左營的護衛軍官一馬當先,大聲吆喝,同時揮動大刀開路。不提防被一個逃荒的婦女一棍子打落馬下。所有的災民男女突然大變,大聲喊殺,有的揮動棍棒,有的從破衣服中拔出寶劍、腰刀,在官軍中亂打亂砍。

李管家武藝精熟,十分勇敢。他沒有辜負幾個月前左良玉交給他的重任,拚死也要把左小姐保住。他率領剩下的上百名左營護衛和一百多名猛營士兵左衝右突,不使亂民奪去兩乘轎子,繼續向武侯祠且戰且走。接替抬轎的人都是左府的忠心奴仆,死不丟下轎子。倘有一個受傷,立即有另一人從旁接替。

喬裝成難民的男女義軍並不拚死搶奪轎子,也不攔住去路,戰鬥得十分靈活,盡可能避免不必要的損傷。這樣就使得李管家多了保護左小姐和奶媽且戰且走的機會。

李管家已經身帶兩處輕傷,仍在前邊開路。猛營軍官劉千總在後邊抵禦追兵。

濃霧已經大半消散,距武侯祠隻有半裏遠了。前邊出現了一隊騎兵,雖隻兩百之譜,卻是軍容甚整,打著“猛”字旗,一字兒排開,緩緩前來。李管家心中叫道:“好了!好了!猛帥的救兵到了!”他還看見,在臥龍崗下大約二裏處,有數百官軍,打著猛營旗幟,全是步兵,隻有當官的騎著戰馬,呐喊著向西奔來,顯然是第二批救兵已到。

李管家同前來的騎兵相距不到百步,清楚地看見為首的將軍年紀很輕,生得極其俊秀,正沉著地從背上取下勁弓,搭上羽箭。其他騎兵也跟著張弓搭箭。李管家興奮地大叫:

“請將軍射退追兵,保護小姐進城!”忽然眾箭齊發,李管家第一個中箭落馬,左軍和猛軍紛紛中箭。李管家明白箭中要害,自己快要死去,但仍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睜開眼睛打量著到了他麵前的麵貌俊秀的青年將領,問道:

“你是誰?”青年將領用輕蔑的口氣回答:“你想不到吧?我,李闖王手下女將紅娘子便是!”李管家渾身一顫,懇求說:“請將軍勿傷害我家小姐!”隨即死了。

抬轎的人們也中了箭,兩乘轎子落在地上。

眨眼之間,騎兵馳到轎子附近,殺散了已經喪膽的官軍。

青年將軍勒馬轎前,一看轎夫們或死或散,大聲說道:“請左小姐和奶媽不要驚慌。前邊路上土寇很多,萬不可行,我特來保護你們!”陳媽媽已經出轎,站在小姐轎前,說:“你們殺了我,你們殺了我,不要傷害小姐!”馬上的青年將領說:“請媽媽放心,我們是奉闖王和高夫人之命,前來以禮相迎,既不傷害小姐,也不傷害媽媽。”到這時左小姐才明白自己已經成了李闖王的俘虜。她將害怕的情緒丟開,變得高傲而沉著。論年紀她隻有十四五歲,但畢竟是將門之女,性格剛強,而且幾年來也經曆了一些兵荒馬亂,與深閨養成的小姐不同。她武藝不精,但也略知一點。這次離開南陽,她身掛短劍,以為防身武器,隨時準備以自盡保護一身清白。現在她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決不辜負養父的教育,決不受辱,不得已時隻有自盡。她竭力保持鎮靜,帶著高貴神態走出轎子,說:

“你們既然以禮相迎,為何殺死我的管家和眾多家丁奴仆?”青年將領答道:“這是萬不得已,戰場之上,隻能如此,多請小姐見諒。轎夫尚未找到,速請小姐騎上頭口!”左小姐說:“我是當今名將之女,千金之體,決不落入流賊之手!”說罷突然拔出短劍,就要自刎。不意旁邊一個喬扮災民的女兵眼疾手快,一把將短劍奪去。

左小姐冷冷一笑,似乎胸有成竹。

青年將領明白了她的笑意,也在心中盤算。此時有人牽來了兩匹騾子,鞍鐙俱全。青年將領向一個少年軍校使個眼色,說:

“你抱左小姐騎在騾子上,倘有失誤,闖王的軍法不容!”又吩咐說:“你們先回夫人營中,我還要等候張鼐和慧梅。”左小姐不願上騾子,可是那個少年軍校不容分說,自己先跳上騾子,然後彎腰用手抓住左小姐的兩隻肩膀,也不用別人幫忙,隻輕輕一提,好像並不用力,就把左小姐提上騾來,放在自己懷中,緊緊摟住。陳媽媽看見左小姐已被放到大青騾上,自己也趕快上了另一匹騾子。

左小姐萬沒料到會這樣上了騾子。她想著自己是一位千金小姐,竟然被一個少年流賊當眾摟在懷中,實在是對她極大的侮辱。她掙紮起來,使出全身力氣想掙脫摟抱著她的一隻胳膊,投身地麵碰死,但是摟著她的手是那麼有力量,使她不管怎麼掙紮,都毫無效果。當騾子走了一段路之後,她忽然疑惑摟著她的士兵不是真的男人,可是她又望望那隻抓著韁繩的右手,確實像男人的手一樣結實,中指和食指長著老繭,特別粗壯。她斷定“他”確實是個少年男賊,一種受侮辱的感覺又湧上心頭。

當混戰進行的時候,猛如虎有五百人馬正在城外附近巡邏,聽見百姓說臥龍崗上有喊殺聲,急趨而來。但到了崗下,見武侯祠前邊有不少騎兵,而西邊的殺聲已經停止,他們害怕吃虧,趕快退回城中。

那立馬臥龍崗武侯祠前的兩位青年將領,一個是張鼐,一個是慧梅。他們各率一百騎兵,女兵們都是男裝打扮。看見城中來的官兵走到崗前退回,他們也不追趕,趕快前去迎接紅娘子。見了麵後,知道左小姐已經接到,他們不多耽擱,隻留下張鼐帶著他的騎兵站在臥龍崗上,以防萬一有猛如虎的人馬前來追趕,而紅娘子和慧梅一起率領女兵向北馳去。

在臥龍崗北邊五六裏處,是連綿不斷的崗嶺。在兩條高崗之間,有一片深而寬廣的穀地。在這穀地的北邊,也就是靠著北邊高崗的南坡,背風向陽,有一個十分殘破的大村莊,村中房屋十之七八不是被燒毀,便是因為長久沒人居住,已經倒塌。村中居民稀少,滿目荒涼景象。從前天黃昏以後,忽然來了一千多闖王的人馬,盡是騎兵,男女都有,悄悄地隱藏在此,不許老百姓走漏消息。因為在這遠離官路的丘陵地帶,平常很少來過官軍,也很少來過義軍,所以見了這一支神不知鬼不覺的人馬突然來到,連當地老百姓都覺得出乎意外。如果說是進攻南陽,不必在這裏駐紮軍隊;如果說是要截斷從南陽到鄧州和新野的大道,也不必來到此地。在這一帶,臥龍崗和崗西邊的辛店才是截斷大道的重要地方,而這兒離臥龍崗有六七裏,離辛店有二十裏開外!義軍來到以後,立刻在村裏村外搭起許多軍帳和馬棚,同時拿出一些雜糧和銀錢,周濟村中百姓。因為這道穀地的東南麵還有一個高崗,所以無論是從南陽城頭望過來,或是從臥龍崗上望過來,都望不見這兒的軍營。

左小姐被挾持在大青騾上,不知道這些人要把她送到何處。一路上,她想著不管她被送什麼地方,一定會受侮辱,而她寧可死在刀刃下,也決不能受辱。堂堂平賊將軍的女兒,怎麼能失節於賊呢?在半路上,她幾次注視著從黃土中露出來的石頭,心想隻要能從騾子上栽下去,頭觸石頭,一定可以立刻死去。有一次,趁那隻緊緊摟著她的左手稍微鬆勁,她向路旁猛一撲,就要往石頭上栽去,卻沒有想到這“賊”少年是那樣迅速,猛一下於又把她摟到鞍子上,而且更緊地把她摟在懷中,使她掙紮不得。她想用牙齒咬那隻手,可是那隻手摟在她的腰上,使她無法咬到。她非常生氣,卻沒有任何辦法。但是想,不管到哪裏,反正總有尋死的機會。

大青騾馱著她走上了崗頭,她向下一看,看見了穀中的村莊和帳篷。使她奇怪的是,那帳篷十分整齊;有一些人在空地上練武,有少數人在穀中打柴,整個營地十分清靜。各個路口,包括較遠的路口,都有人戒備,軍容整肅。她十歲以前曾跟著養父的大軍走過許多地方,也看過許多人的軍營,現在她覺得這軍營雖然不大,可是那整齊勁兒竟然超過了她見過的官軍的軍營,簡直可以和她養父的軍營相比。忽然她疑心闖王就住在這個地方,許多關於闖王的傳說忽然從她腦海裏出現。她聽說闖王到處殺人,到處劫掠,可是從眼前這軍營來看,卻不像是烏合之眾。她又聽說闖王名字應著讖記,要同當今皇上爭江山,看看這軍營一副正經的樣子,莫非他真不同於尋常的“流賊”麼?當然,即使他不同於一般的“流賊”,也畢竟還是“賊”,她身為大明朝平賊將軍的養女,自己的親身父親也是副總兵官,決不能在李自成麵前失節,也不能失去她的身份。可能李自成會殺她,以泄私憤,如果這樣,她將豪不畏縮,任“流賊”殺死好了。倘若李自成是個好色之徒,她也會罵“賊”而死,決不受辱。如果李自成既不殺她,也不奸淫她,她就要求速速放她回南陽去;如不放她,她就死在李自成麵前,而且要罵他犯上作亂,禍國殃民。……

左小姐就這麼一路胡思亂想,心中理不出一個頭緒。大青騾已經走下高崗,走進穀地,走到兵營的前邊。那裏有十幾個人似乎正在等候著,她一眼看出她們都是戎裝打扮的姑娘,心中感到奇怪:這裏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姑娘?她知道皇上的宮女眾多,有三宮六院,難道李自成現在也有這麼多的侍妾?還是他準備做皇上,已經挑選了許多宮女?這些疑問剛剛在腦中一閃,一個為首的高挑個兒的戎裝姑娘已經麵帶微笑迎了上來,說道:

“小姐受驚,請下騾子。我是奉夫人之命,特意帶著姐妹們在此恭迎。”左小姐沒有答話,心中正在惶惑,身後的“少年”已把她抱離鞍子,輕輕放在地上,然後自己也跳下來,便要拉她與高挑個兒的姑娘相見。當“少年”的手快要拉著她胳膊的時候,她把胳膊一甩,怒罵道:

“賊小子,休得動手動腳,對我無禮!”騎青騾的“少年”冷不防受到她的搶白,不覺轉向高挑個兒的姑娘,不好意思地說:

“英姐,她說我是個‘小子’。”高挑個兒的姑娘笑了,拉著“少年”的手說:“你在兩軍陣上,不比小子弱。喲,左手背怎麼了?”“少年”用嘴角向左小姐一扭說:“她用指甲挖的!”“看,挖破了,還在流血,快去上藥!”左小姐覺得茫然,隨即發現那“少年”的耳朵有窟眼,與前來迎接的那些姑娘一個樣。再聽她說話聲音也是姑娘的聲音,看她的眼神也是姑娘的眼神。盡管個子比較大,可是走起路來仍是姑娘的身段。於是她心中恍然,對這個騎青騾的“少年”不再討厭,甚至可以說有了些好感。

陳媽媽已經從另一匹騾上下來,注視著這些情況,心中也在盤算,這時便向高挑個兒的姑娘問道:“你是何人?”高挑個兒的姑娘回答:“我是闖王夫人身邊的女兵慧英,特奉夫人之命在此恭迎小姐。”陳媽媽問道:“何人在此駐紮?是不是闖王在此?”慧英答道:“闖王並不在此,隻有夫人率領親軍在此,等候與小姐見麵。”“為何將我家小姐攔劫到這裏?”“為了搭救你們小姐。”“什麼?我們好端端地要到湖廣去,被你們劫來此地,還說是搭救!”慧英笑道:“媽媽不知,你們原是被困在南陽,馬上攻破城池,玉石俱焚,小姐也難免不在兵荒馬亂中受到傷害。所以闖王與夫人商量,一定要把小姐救出來。如何救法,由咱們宋軍師想了一條妙計。你們小姐出城的事,我們事前都知道。我們是按照宋軍師的妙計把你們請出城來的。”左小姐和陳媽媽聽了這話,才恍然明白。陳媽媽說:“事到如今,我們也沒有別的想法。你們要知道,我家小姐是將門之女,千金之體,不得對她無禮。”慧英說:“請媽媽一百個放心,我們一定以禮相待。”左小姐忍不住又問:“既然你們怕我在南陽城中不能平安無恙,為什麼你們不在破城之後,派人到我的住宅保護?何苦一定要把我賺出城來,還殺死我的管家和親兵親將?”慧英說:“小姐不知,將來攻進南陽城的不僅是我們老營人馬。”“什麼老營人馬?”慧英不覺笑了,說道:“老營就是我們闖營的人馬。攻南陽,另外還有曹營的人馬。我們闖營的人馬可以保護小姐,萬一來不及,曹營的人馬先到了小姐住宅,豈不糟了?所以闖王同軍師計議,還是在攻城之前,把小姐救出為妙。”左小姐又問:“你們把我送到這裏,有什麼打算?”慧英說:“聽夫人說過,隻請小姐隨同我家夫人暫住一時,並不久留。”左小姐半信半疑。陳媽媽聽了慧英的話,感到有些安心。她覺得,在目前的處境下,隻要能夠使小姐一不受辱,二不被殺,已經是天大的僥幸,至於以後如何離開這裏,回到湖廣,那隻能再作計議了。同時她又覺得慧英態度大方,舉止端莊,對左小姐和她都很有禮貌,如果是這個姑娘照料,想必不至於讓那些“男賊”接近小姐。想到這裏,她試探著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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