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南陽是豫西南的軍事重鎮,城牆特別高厚,南邊不遠就是白河,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城的四麵又有城壕,經常灌滿了水。四門外邊也有些不相連貫的土城,居住著從各州縣逃來的百姓。
如今這南陽城被戰爭氣氛所籠罩,各城門白晝緊閉,隻有西門每日開放幾個時辰,也隻開半邊門,使柴禾擔子能夠進城。甕城門口站著一群兵丁,隨時都可以先將甕城門關閉,然後關第二道城門。沙包就堆在甕城門裏邊。一旦有警,關上城門,不僅要上腰杠,還要用沙包堵住。除非是用大炮,否則休想用人力將甕城門撞開。然而甕城門不對西關,斜向西南,大炮很難打中。何況第二道城門是主城門,更為堅固,縱然打毀甕城門也是枉然。四麵城頭上準備了滾木、礌石、火器、石灰罐兒等防守的東西。
白天夜間,街上都有步兵和騎兵巡邏。每到黃昏,除有官軍上城之外,家家戶戶都有丁壯上城,徹夜梆子聲敲個不停。
大街上、十字路口、各衙署的照壁上、寺廟門前、酒飯館中,到處張貼著鎮守南陽的總兵官猛如虎的戒嚴告示。連日來已經查出了幾個混進城中的奸細(是不是奸細,誰也不知道),在城中斬首,首級就掛在府衙門前。按照一般規矩,這首級應該掛在城門外邊。但現在城門緊閉,百姓不能出城,也不能進城,所以首級就掛在府衙門門前的照壁兩邊,向城內示眾,使城內家家戶戶不敢再窩藏壞人。盡管當時知府空缺,府衙門外邊仍是城中比較熱鬧的中心。
情況確實緊急,連日來闖、曹大軍雲集南陽附近。東邊從博望到新山鋪一帶,直到白河東岸,北邊到獨山腳下,都有闖王的人馬安營紮寨,遊騎經常出沒於離城四五裏處,有時也突然進到離城二三裏處偵察。從南陽去鄧州、鎮平和新野的道路都被闖營的遊騎截斷,所以雖然西門還可以通行,但是人們除非因有急事,萬不得已,不敢走出城外。
昨日下午,忽然盛傳左良玉有一支人馬到了新野,督師丁啟睿也率領大軍到了鄧州,兩支人馬都要往南陽開來,在南陽同闖、曹義軍會戰。城中官紳軍民對此事半信半疑。人們非常希望有官軍前來援救,所以這消息使他們意外地欣慰。但因為連年戰亂,加之他們也早已知道,官軍對義軍畏之如虎,所以雖然聽說是來了,究竟是否屬實,仍很難說。為著祈禱官軍來到,許多人,特別是重要地方官紳都去府城隍廟燒香許願,也到最著名的關帝廟燒香許願。總兵猛如虎不斷派人出城打探。據探子回來稟報,從臥龍崗直到離城三十裏的潦河岸上,果然全無“流賊”蹤影。當地的百姓說,官軍確實到了鄧州和新野,要來救南陽;因為官軍來得很多,所以李闖王的人馬全數退往白河東邊,連離城十八裏的獨山一帶也成了空營。可是還沒有人敢往獨山近處偵探,隻是遠遠看見獨山一帶已經沒有義軍的旗幟了。
城中居民,一時還不敢隨便出城。慌亂年頭,人心驚惶多疑。到底義軍退走了沒有,大家繼續在等待消息。到了黃昏以後,又有探報,說是臥龍崗往西,確實平安無事,這樣,才開始有人出西門往鄉下躲避,也有人反而往城內送家小。從近鄉送柴禾和蔬菜進城的人更多一些。
由於西城門門禁稍寬,南陽府的人心也開始稍稍放寬了,都認為左鎮和丁督師的大軍到達鄧州和新野的消息大概不虛。但官府仍然十分警惕,繼續清查戶口,繼續巡邏,繼續捉拿奸細,繼續嚴禁謠言,繼續日夜守城不懈。據富有經驗的猛如虎看來,闖、曹大軍在白河東岸有增無減,攻城之事決難幸免,說不定一二天內等李自成本人從葉縣來到,就會指揮大軍突然來到城邊,四麵猛攻。為著利於固守,猛如虎準備禁止紳民再出城逃走,可是城中有一位客人使他心中為難:
“難道也不讓她趁這時趕快走麼?”在南陽城西門內一所鄉宦的大宅子中,分出一座三進的清靜偏院,寄住著左良玉的養女左明珠。她同乳母陳氏、兩個貼身的丫環住在上房,還有四名丫頭和兩個粗使仆婦分住在東西廂房,李管家和二百名護衛住在前院。馬匹拴在後院。轎夫和馬夫也住在後院。
這天,乳母陳媽媽帶來了一個大好的消息,說街上紛紛傳說,李自成的部隊已從城西撤走,左軍和丁大人的人馬到了新野、鄧州。左小姐聽了,登時破愁為喜。她在這裏幾天來真是憂愁萬分,度日如年。她一則急於到湖廣和她的養父見麵,二則怕萬一落入義軍手中,如何是好?現在知道有離開南陽的機會,她比任何人都要高興。丫頭們也都圍了上來,有的繼續向陳媽媽打聽外麵的消息,有的勸小姐趕快拿定主意,離開南陽。
陳媽媽又說:“李管家已親自去猛大人那裏打聽消息,請示猛大人,小姐是否可以乘此機會離開南陽,前往湖廣。隻要等李管家回來,便好作出決定。”左小組站起來,走到堂屋中的關帝像掛軸前燒香許願,要關帝保佑她主仆們平安離開南陽。陳媽媽和丫頭們也跟著跪在地上磕頭許願。站起來以後,陳媽媽對左小姐說道:
“小姐,自從崇禎十一年到如今,你已經有三年沒有見到咱家老爺了。”這句話觸動了左小姐的感情,不覺流下兩行熱淚,歎了口氣,說道:“但願上天和關帝爺保佑,明日一早能夠平安離開南陽。”說話之間,李管家匆匆進來,向小姐稟報說:“鎮台衙門得到確實探報,去新野的路上已無賊兵,猛鎮大人勸小姐明早就動身前往襄陽,免得局勢有變,再想走就遲了。”隔了一會兒,猛如虎的中軍前來傳達他的囑咐,就在前院客房裏與李管家坐下敘話。中軍說,猛大人希望小姐速作準備,明日一早離開南陽,有什麼困難,都由他去辦。然後他們一起商量了如何護送、如何代覓轎子的事。左小姐自己原有二乘轎子,是她和乳母乘坐的。如今尚須八乘轎子,給她的丫頭和仆婦乘坐。中軍對此滿口答應照辦,說:
“這好辦,我著人傳知姚知縣,速雇八乘小轎今晚送來就是了。抬轎的人我自然會選老實可靠的。”至於護送的兵丁,中軍說,隻能派一百步兵護送,因為南陽守城的兵力不足,如果派多了,就會影響守城。經過李管家一再要求,才答應再加一百步兵。
中軍走後,又有一個總兵官劉光佐親自來見李管家。他是十來天前路過南陽,被唐王留下幫助守城的,雖然有著總兵的職銜,實際手下卻隻有千把人。他本來要到湖廣去,現在便想乘此機會向左小姐獻點殷勤,為的是將來好讓左良玉對他加意照顧。他修書一封,請左小姐帶給左帥,並答應派五十名步兵護送。這樣,連同左小姐原來的二百名親軍,共有四百五十人護送。既然義軍已經撤到白河以東,往新野去並無大股土寇,有這四百五十人護送,完全可以平安到達。沿途萬一仍有土寇出沒,隻要他們聽說是平賊將軍左大人的小姐經過,大約也沒有誰敢出來攔截。
劉光佐辭出之後,李管家向左小姐稟報了情況。左小姐感到十分欣慰,說道:“既然有四百多人護送,我看路上也不會有什麼風險了。”可是陳媽媽仍很擔心。她怕離開南陽城後,萬一遇到闖兵,護送人馬太少,臨時各自逃生,會使小姐落入賊手。她把自己的顧慮說出後,左小姐想了一下,問道:
“近處有沒有算卦的先兒?”李管家聽說,便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從知府衙門附近請了一個算卦的孫半仙來。他先向小姐稟明,隨即將算卦先兒帶進了內宅。左小姐隔著簾子問算卦先兒用什麼來卜卦。孫半仙信口答道:
“山人奇門遁甲,六壬風角,無所不通。小姐願怎麼卜卦都可以。不過以山人之意,拆字最為簡單,不妨請小姐說出一字,讓山人拆解拆解。”左小姐想了一下,說了一個“辰”字。
孫半仙在簾外用右手食指在左掌心上畫了幾畫,問道:“小姐要問何事?”左小姐說:“你不要向我打聽,你自己拆解便是。”孫半仙眨眨眼睛,沉思片刻,說道:“我看小姐要問的是,是否可以離開南陽,走往別處。如果是問這件事,山人就好拆解了。”左小姐說:“算是被你猜到了。你看明天走,吉利不吉利?”孫半仙說:“走,十分吉利,而且要早走為好,日出時走最為吉利。”陳媽媽在一邊問道:“今日早晨有霧。倘若明日早晨也有霧,怎麼辦?”孫半仙說:“有霧就吉,趕早就吉,霧散則不吉,晚走一時則龍化為蛇。”左小姐問:“這話怎講?”孫半仙說:“這話好講。辰在十二屬相裏是龍。常言道:雲從龍,風從虎。龍離開雲霧不行。在霧中出城,正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好機會。霧散之後,就晚了一個時辰,變成巳時,巳在十二屬相中是蛇。龍化為蛇,當然不如龍了。蛇在地上走,隨時都有風險。所以山人說趕早則吉,遲則不吉。另外,‘辰’字上麵加個‘日’字,便成早晨的‘晨’字,所以最好日出就走,清晨就走。山人在南陽城中是有名的孫半仙,無人不知。凡事我說吉就吉,我說不吉就不吉。我一向為人決疑,從不敢有半句謊言,請小姐不必猶疑。”左小姐感到寬慰,說:“隻要我們能平安到達湖廣,我一定派人來南陽找你,重重賞賜。”說罷,吩咐丫頭送他二錢銀子,打發他走了。
這時唐王妃差兩名女仆送來了禮物及路上點心。唐王先已致書左良玉,催他發兵來救,尚無回音。現在希望左小姐早日見到父親,替他催促發兵來救,因此送了一份厚禮。
晚飯以後,南陽知縣姚運熙親自送來八乘小轎,每一乘都是兩班轎夫,全是本城的人。他也求托左小姐將一封由本城官紳聯名呼救的書子轉給平賊將軍。
夜間,左小姐早早就寢,以備明日一早登程,但因為陳媽媽和李管家同仆婦們忙著整理各種東西,她也遲遲地不能入睡。她想著從母親左夫人病故以來,自己寄居開封,除奶媽和隨侍身邊的丫頭之外,可算是舉目無親,而現在終於要回到湖廣,同父親見麵了,不覺在枕上流出熱淚。月光照在窗紙上。她用淚眼凝望月光,心事重重,越發難以入睡。
天色麻麻亮的時候,左小姐一行人眾已經到了西門。總兵猛如虎差遣一位中軍前來送行,照料出城。中軍叫開城門,將左小姐一行人眾送過吊橋以後,對護送的軍官和李管家一再囑咐路上小心,隨即退回城內。城門當即鎖上,因為這時開始起霧了,駐守西門的千總便下令在霧散以前不開城門。
他們順著坎坷不平的道路走了八裏,來到臥龍崗下。這時太陽已經升上城頭,但是霧更濃了,朝東邊望去,太陽隻是淡白色的,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前麵臥龍崗上也是霧氣騰騰,隻看見有一個石牌坊的影子橫在路口。再往前去,樹木屋脊都隱在霧中。從崗坡上傳來鍾磬聲和木魚聲;再仔細聽去,還有誦經的聲音從霧中傳來。崗勢並不高。左小姐的轎子很快來到了臥龍崗半腰,那裏離武侯祠不過一箭之地,房屋可以稍微看得清楚一些,橫在路上的石牌坊就看得更清楚了。當轎子經過這裏時,左小姐從轎窗中望去,看見這牌坊原來修得相當簡單,但卻相當高大,牌坊上邊刻著“千古人龍”四個大字,在正麵朝東的石柱上刻著一副對聯,用的是杜甫的詩句:“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當轎子轉彎穿過牌坊時,左小姐又從轎窗中望見這牌坊的後麵,也就是朝西的方麵,也刻著一副對聯:“淡泊以明誌,寧靜以致遠。”左小姐很想去武候祠看一看,但這念頭隻是在心上閃了一閃,沒有做聲,因為她知道情況很吃緊,不敢在此耽擱,而孫半仙所說的“龍非雲霧不行”的話仍記在她的心上。
轎子沿著武侯祠南麵的大道繼續上崗。武侯祠的大門朝東,一片瓦房從霧中隱隱約約地顯現出來。祠的西邊和北邊,是一片很大的樹林,但究竟是鬆樹,還是柏樹,卻看不清楚,隻知道這樹林望不到邊。在石牌坊近處,有兩個道童在路邊放羊。這時已是初冬天氣,草已枯黃,羊就吃著崗坡上的枯草,有時“咩咩”地叫幾聲。路旁已經有人在擺攤子。攤上除香表之外,還有紙紮的豬、羊,都是還願的東西。山門前邊也出現兩個道重,正在掃路上的落葉。又走了幾丈遠,看見在廟左邊的樹林中有一些火光和人影。李管家是一個非常機警的人。他緊緊地跟在轎子後邊,騎著一匹駿馬。這時他向路旁的道童問道:
“什麼人在樹林中?”道童回答說:“都是饑民。他們昨日不能進城,就住在樹林中。”左小姐看見這個道童,眉目清秀,十分英俊,大約有十五六歲,但因為轎子走得很快,一下子就過去了。走了幾步,左小姐忍不住,叫轎夫停一停,然後問李管家:
“可不可以到武侯祠抽簽許願?”李管家恭敬地答道:“請小姐趕快趕路,趁著霧氣未散,多走十裏二十裏路,就應了昨日孫半仙的話,是個吉兆。”左小姐聽了也不堅持。轎子繼續匆匆上崗。武侯祠所在的臥龍崗,是越往西去越高,十幾裏路盡是慢坡,道路坎坷。因為是黃土崗,多年來大車往返,大路被壓成了深溝,這在河南就叫作大路溝,又經雨水衝刷,往往很深。在兩道車跡中間,有一尺多寬的地麵,被牛蹄踏得稍平,是人行路。而真正人行的路是在大路旁邊的高處。仆人、轎子、騾馱子、左小姐的護衛親軍走在大路溝中。從南陽派來的步兵走在大路上邊。走到離南陽城大約十五裏處,正在崗脊上,有一段大路溝特別深,裏邊停著二三十副柴禾擔子,堵塞了道路。挑柴禾的農民正在用幹草弄成火堆,圍著烤火。看見轎子和士兵前來,他們隻顧烤火,也沒有讓路。士兵們吆喝辱罵,挑柴禾的農民仍不理會,隻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