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就把內院大學士範文程、希福、剛林召進禦帳,將自己的夢說給他們,然後問道:
“你們看,這是吉兆呀還是凶兆?”大家紛紛說,這是吉兆,是大吉之兆。
皇太極問:“吉在何處?”特別望著範文程加問一句:“你要好生替我圓夢,不要故意將好的話說給我聽!”在漢人的文臣中,範文程最被信任,許多極重要的軍國大計都同他秘密商議,聽從他的意見。範是沈陽人,是宋朝範仲淹的後裔,相傳他的祖先在明武宗時曾做過兵部尚書。他為人穎敏機警,沉著剛毅,少年時喜歡讀書,愛好所謂“王霸大略”。清太祖於天命三年占領撫順時候,範文程二十二歲,是沈陽縣的秀才,到撫順謁見努爾哈赤,願意效忠。
努爾哈赤因見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談話頗有識見,又知道他是明朝的大臣之後,遂將他留下,並對諸貝勒說:“他是有名望的大臣後代,你們要好生待他!”範文程看清楚明朝的政治腐敗,軍力不振,努爾哈赤必將蠶食遼東和蒙古各地,興國建業,所以他不像當時一般漢族讀書人一樣存著民族觀念,而是考慮他自己如何能夠保全他的家族和建立富貴功名。他竭智盡忠,為愛新覺羅家族馳驅疆場,運籌帷幄,比有些滿洲貴族還要賣力,還要有用。皇太極繼位後對他極其信任,言聽計從。每次商議政事,皇太極總是向大臣們問:“範章京知道麼?”倘若他感到王、公、大臣們商議的結果不能使他滿意或尚不能使他拿定主意,便問道:“為什麼不同範章京商議?”如果大家說範章京也是這樣意見,他便點頭同意。以清國皇帝名義下的重要文件,如給朝鮮和蒙古各國的敕諭,都交給範文程視草。起初皇太極還將稿子看一遍,後來不再看稿,對範說:“你一定不會有錯。”現在皇太極很擔心他的夢不吉利,所以希望有學問又忠誠的範文程如實地替他圓夢。
範文程在乍然間也沒法回答,但是他轉著眼珠略想一下,儼然很有把握地回答說:“啊,陛下此夢確實做得非常好。雕為猛禽之首,顯然指的就是明軍統帥。陛下兩箭不中而第三箭射中,說明洪承疇在這次戰役中雖然僥幸不死,困守鬆山,將來必定難逃羅網,不是被我軍所殺,就是被我軍所俘。”皇太極聽了高興,說道:“我寧願他被捉住,可不願他死掉。”忽然想起這夢還隻圓了一半,便又問道:“可是那條青蛇又是什麼意思呢?”“那條青蛇即指倉皇逃竄的明軍,雖然跑得快,但因陛下早在要道埋下伏兵,所以仍被截住,一舉殲滅。那隻鸛便是陛下的伏兵。”皇太極又問:“可是蛇為什麼有腳呢?”希福趕快解釋說:“明軍嚇破了膽,沒命地逃,都恨不得多生幾隻腳出來啊!”眾人聽了都笑起來。皇太極更加高興,隨即命薩滿跳神,感謝皇天賜此吉祥之夢。
就在當天夜裏,他又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的父親努爾哈赤命四個人捧著玉璽給他,他雙手接住。玉璽很重,剛一接住,他便醒了。
於是他又將大學士範文程、希福、剛林等叫進禦帳,要他們圓夢。他們都說,這個夢再明白不過。玉璽乃天子之寶,太祖皇爺把玉璽授給皇上,皇上將來必然進入關內,建立大清朝一統江山無疑。
皇太極越發高興。連著兩天,他不斷地賞賜這一個,賞賜那一個,連朝鮮國來的總兵官和一些武將也受到他的特別賞賜。然而萬萬沒有料到,就在他萬分高興之時,九月十二日那一天,從盛京來了兩個滿洲官員,一個叫滿篤裏,一個叫穆成格,向他稟告說關雎宮宸妃患病,病勢不輕。皇太極一聽,非常焦急,立刻召集諸王、貝勒、貝子、公、固山額真等前來,告訴他們,宸妃得病,他自己要馬上回盛京探視。隨即布置一部分人在多羅安平貝勒杜度、多羅饒餘貝勒阿巴泰、固山額真譚泰等的率領下繼續圍困錦州,一部分人在多羅貝勒多鐸、多羅郡王阿達禮、多羅貝勒羅洛宏等的率領下圍困鬆山,還有一部分人分別駐守杏山、高橋等地。布置一畢,他就讓大家退去,自己獨坐禦帳,想著宸妃的病情,感到無限憂慮。當天晚上,他展轉反側,一夜沒有睡好。
十三日一早,他就動身奔赴盛京。一連走了四天,來到一個地方住下。當夜一更時候,盛京又有使者來到,報說宸妃病危。皇太極無心再睡,立即吩咐啟程。他一麵心急如焚地往盛京趕路,一麵遣大學士希福、剛林、梅勒章京冷僧機、啟心郎索尼等先飛馳趕回盛京問候,一有消息,立即回報。將近五更時,希福等從盛京返回,說是宸妃已死。皇太極一聞噩耗,登時從馬上滾下來,哭倒在地。隨行的諸王、貝勒趕忙上前解勸。皇太極哭了一陣,在左右的攙扶下又騎上馬向盛京奔去。
到了盛京,進入關雎宮,一見宸妃的遺體,他又放聲痛哭,幾乎哭暈過去。王、公、大臣們都勸他節哀,說:“國家事重,請陛下愛惜聖體。”哭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勉強止住哭泣,籌備埋葬之事。又過了幾天,宸妃已經埋畢。他親到墳上哭了一場,奠了三杯酒。
從此他心情鬱悶,時常想著宸妃生前的種種好處。想到這麼一個溫柔體貼的妃子,又是那樣美貌,竟然隻活了三十三歲,便已死別,這損失對他說來簡直是無法補償。雖然不久前他剛剛在對明朝作戰中獲得大勝,但也不足以消釋他內心的悲哀。同時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也沒有先前那麼好,心口有時隱隱作痛。
王、公、大臣們看到皇太極這樣鬱鬱寡歡,都非常擔心,聯名上了一個滿文奏折,大意說:
陛下萬乘之尊,中外仰賴,臣庶歸依。今日陛下過於悲痛,大小臣工皆不能自安。以臣等愚見,皇上蒙天眷佑,底定天下,撫育兆民,皇上一身關係重大。況今天威所臨,大功屢捷;鬆山、錦州之克服,隻是指顧間事。此正國家興隆,明國敗壞之時也。皇上宜仰體天意,善保聖躬;無國情牽,珍重自愛。……
這是存檔的漢文譯本,文縐縐的,有些刪節。皇太極當時看的是滿文本,比這囉嗦,也比這質樸得多,所以更容易打動他的心。他把奏折看了幾遍,雖然覺得很有道理,但他心中的痛苦仍然一時不能消除。於是他決定出去打獵,借以排遣愁悶。誰知出了沈陽城後,無意間又經過宸妃墓前,登時觸動他的心弦,又哭了一陣,哭聲直傳到陵園外邊。哭畢,奠了酒,才率領打獵的隊伍繼續前進。自從宸妃死後,她的音容始終索繞在他的心頭,不能淡忘,直到一年後他死的時候,那“悼亡”的悲痛依然伴隨著他。
劉子政帶著洪承疇給皇帝的一封奏疏和給兵部尚書陳新甲的一封密書,離開了鬆山營地後,一路上風餐露宿,十分辛苦。到了山海關後,他就因勞累和感冒病了起來。雖然病勢不重,但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又加上心情憂悶,所以纏磨幾天,吃了幾劑湯藥,才完全退燒。他正要趕往北京,忽然聽到風傳,說洪總督率領的援錦大軍在鬆山吃了敗仗,損失慘重。這傳聞使他不勝震驚和憂慮,不能不停下來聽候確訊。連著三四天,每天都有新的傳聞,盡是兵敗消息。到了第五天,山海關守將派出去的塘馬自寧遠回來,才證實了兵敗的消息是真。除關於洪承疇的下落還傳說紛紜外,對大軍潰敗的情況也大致清楚了。劉子政決定不去北京,隻派人將洪承疇給皇帝的奏疏和給陳新甲的書信送往京城,他自己也給一位在朝中做官的朋友寫了一封信,痛陳總監軍張若麒狂躁喜功,一味促戰,致有此敗。
他想,既然援錦大軍已潰,他趕回北京去就沒有必要了。為著探清洪承疇的生死下落,他繼續留在山海關。山海關的守將和總督行轅在山海關的留守處將吏,都對他十分尊敬。他仍然住在澄海樓,受到優厚款待。山海關守將和留守處的將吏們每日得到鬆錦戰事消息都趕快告訴他,每一個消息都刺痛他的心,增添他的憤慨和傷心,也增添他對國事的憂慮和絕望。白天,他有時在澄海樓等候消息,或倚著欄杆,凝望著大海沉思,長嘯,歎息。有時他到山海關的城樓上向北瞭望。有時出關,立馬在歡喜嶺上,停留很久。有時他到城中古寺,同和尚了悟閑話,一談就是半天。但每天晚上,他仍然在燈下注釋《孫子兵法》,希望能早一點將這一凝結著多年心血的工作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