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十天,許多情況更清楚了。他知道洪承疇並沒有死,也不肯突圍出來,退守鬆山堡中待援,被清兵四麵圍困。八位總兵有六位突圍而歸,隻有曹變蛟和王廷臣留在洪的身邊。他心中稱讚洪的死守鬆山,說道:“這才是大臣臨危處變之道。到處黃土埋忠骨,何必自陷國法,死於西市!”後來他聽說有塘馬從寧遠來到,急急地趕赴北京,並聽說是寧遠總兵吳三桂向兵部衙門送遞塘報,還帶有吳三桂和張若麒的兩封急奏。對於吳三桂的奏本他不大去想,而對於張若麒的奏本想得較多,忿忿地說:

“皇上就相信這樣的人,所以才是非不明,如坐鼓中!”一連數日,都是陰雲低垂,霜風淒厲。劉子政心中痛苦,命仆人替他置辦了簡單的祭品,準備到歡喜嶺上威遠堡的城頭上向北遙祭在鬆、錦一帶陣亡的將士。主管總督行轅留守事宜的李嵩,就是春天到紅瓦店迎接他的那位進士出身的文官,洪承疇的親信幕僚,知道劉子政有遙祭陣亡將士之意,正合他的心願,就同劉子政商量,改為公祭,交給行轅留守處的司務官立即準備。劉子政原想他私自望北方祭奠之後,了卻一件心事,再逗留一二日便離開山海關往別處去,如今既然改為公祭,隆重舉行,他也滿意。在威遠堡城中高處,臨時搭起祭棚,掛起挽聯,哀幛,布置了靈牌,樹起了白幡,準備了兩班奏哀樂的吹鼓手。除留守處備辦了三牲醴酒等祭品之外,劉子政自己也備了一份祭品,另外山海關鎮衙門、榆關縣衙門、還有其他設在山海關的大小文武衙門都送來了祭品。商定由李嵩主祭,劉子政讀祭文。劉子政連夜趕寫好祭文,將稿子交李嵩和兩三位較有才學的同僚們看了看,都很讚賞,隻是李嵩指著祭文中的有些字句說:

“政老,這些話有違礙麼?”劉子政說:“鎮中先生,數萬人之命白白斷送,誰負其咎?難道連這些委屈申訴的話也不敢說,將何以慰死者於地下?我看不用刪去。祭文讀畢,也就焚化,稍有一些膽大的話,隻讓死者知道,並不傳於人間,有何可怕?”李鎮中一則深知劉子政的脾氣很倔,二則他自己也對援錦大軍之潰深懷憤慨,而且他的留守職務即將結束,前程暗淡,所以不再勸劉子政刪改祭文,隻是苦笑說:

“請政老自己斟酌。如今朝廷舉措失當的事很多,確實令誌士扼腕!”臨祭奠的時候,各衙門到場的大小文武官員和地方士紳共有二三百人,其餘隨從兵丁很多,都站在祭棚外邊。當祭文讀到沉痛的地方,與會的文武官員和士紳們一齊低下頭去,泣不成聲。讀畢,隨即將祭文燒掉。回關時候,有些文官和本地士紳要求將這篇打動人心的祭文抄錄傳誦,劉子政回答說祭文已經焚化,並未另留底稿。大家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也諒解他焚稿的苦衷,但沒人不感到遺憾。

山海衛城內的士紳們,近來都知道劉子政這個人,對他頗有仰慕之意。但因為他除了同了悟和尚來往之外,不喜交遊,所以隻是仰望風采,無緣拜識。經過這次在威遠堡遙祭國殤,才使大家得到了同他晤麵的機會。雖然大家不曾同他多談話,但是都看出來他是一個慷慨仗義、風骨凜然的老人。

三天以後的一個上午,有本地舉人佘一元等三個士紳步行往澄海樓去拜望這位老人。他們正在走著,忽然前邊不遠處有人用悲憤的低聲朗誦:

趙括虛驕而臨戎兮,長平一夕而卒坑。

宋帝慷慨而授圖兮,靈州千裏而血腥。

悲浮屍之散亂兮,月冷波靜而無聲。

恨胡騎之縱橫兮,日慘風咽而……

這聲音忽然停住,似乎一時想不起來以下的詞句。佘一元等的視線被一道短牆隔斷,認為這牆那邊行走的人必是劉子政在回憶燒掉的祭文稿子。迨過了短牆,兩路相交,佘一元等才看見原來是山海關鎮台衙門的李讚畫在此閑步,背後跟著一個仆人。大家同李讚畫都是熟人,且素知李讚畫記性過人,喜讀雜書,對劉子政亦頗仰慕。互相施禮之後,佘一元笑著問道:

“李老爺適才背誦的不是劉老爺的那篇祭文麼?”李讚畫說:“是呀,可惜記不全啦。我為要將這篇祭文回憶起來,兩天來總在用心思索。剛才衙門無事,躲出城外,在這個清靜地方走走,看能不能回憶齊全。不行,到底不是少年時候,記性大不如前,有大半想不起來。如此佳文,感人肺腑,不得傳世,真真可惜!諸位駕往何處?”佘一元說:“弟等要去澄海樓拜望政老,一則想得見祭文原稿,二則想聽他談一談援錦大軍何以潰敗如此之速,今後關外局勢是否仍有一線指望。”李讚畫說:“啊呀,我也正有意去拜望政老請教。他說底稿已經燒掉,我總不信。既然你們三位前去拜訪,我隨你們同去如何?”佘一元等三個人一齊說:“很好,很好。”他們一起步行到了寧海城,先拜見主管留守事務的李鎮中。李鎮中同他們原是熟人,看了名刺,趕快將他們請進客廳坐下。當李鎮中知道他們的來意之後,不勝感慨地說:

“真不湊巧,諸公來遲一步!政老因援錦大軍潰敗,多年收複遼左之夢已經全破,於昨日上午先將他的仆人打發走,昨晚在了悟和尚處剃了發,將袍子換為袈裟,來向我們辭行並處置一些什物。我們一見大驚,但事已無可挽回。大家留他在澄海樓又住了一夜,準備今日治素席為他餞行。政老談起國事,慷慨悲歌,老淚縱橫。今日清早,不辭而別,不知往哪裏去了。可惜你們來遲一步!”大家十分吃驚,一時相顧無言。李鎮中接著說:

“近幾天來,政老常說他今日既然不能為朝廷效力疆場,他年也不願做亡國之臣。”大家都明白他對國事灰心,但沒有料到他竟會毅然遁入空門,飄然而去。

佘一元說:“世人出家為僧,也有種種。常言道,有因家貧無以為生而幼年送到寺中為僧的叫做餓僧,有因幼年多病而送入寺中為僧的叫做病僧,另外還有憤僧、悲僧、情僧、逃僧等等,各種原因不同。真正生有慧根,了然徹悟,一心想做阿羅漢的,並不很多。政老大概算是憤僧了。請問李老爺,傳聞政老有《孫子新注》一稿,倘能傳之人間,必有裨於戎事。此稿現在何處?”李鎮中搖頭說:“可惜!可惜!此稿已經被政老暗中撕毀,投入大海了!”“投入大海?!……鎮老何不勸阻?”“不知他什麼時候就已經投進大海。今早有人從海灘上拾到半頁,顯然是漲潮時偶然漂回岸邊。弟已命賤仆將此半頁稿子晾幹,珍藏勿失。另外頗值珍視的是,今早政老走後,同僚們在澄海樓上看見他新填《賀新郎》一闕,留題柱上,旁邊掛著他多年佩在腰間的那把寶劍。”佘一元等一聽說劉子政臨走時在柱上留詞一首,都要去親眼看看,抄錄下來。李鎮中帶他們下到海邊,過了浮橋,登上高樓。他們經李鎮中一指,果然看見一根柱子上題有一首《賀新郎》,墨色甚新。佘一元搶前一步,趕快念道:

海樓空揮淚。

歎三番雄師北伐,虎頭蛇尾。

試問封疆何日複,怕是而今已矣!念往事思如潮水。

數萬兒郎成新鬼,決天河莫洗神州恥。

戎幕策,剩追悔。

殘秋嶺上曾遙祭。

霧沉沉風號雁唳,此情誰會?

塞外雙城猶死守,望斷天涯日暮。

欲解救睢陽無計。

休論前朝興亡事,最傷心弱宋和金史。

千古恨,《黍離》耳!佘一元讀時,大家跟著他讀,反複讀了幾遍,琢磨著每句含義,每個人都對“戎幕策,剩追悔”六個字暗中猜解。李鎮中明白這六字所指何事,卻不肯說出。大家正在議論,忽然起了狂風,天地陡暗,海濤洶湧,衝擊著澄海樓的根基。大家停止談話,奔出屋子,抓緊欄杆,向翻滾著白浪的茫茫大海張望,都覺得這座建築在礁石上並以大石為根基的澄海樓在風浪中不住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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